作者:天衣有风
她转过身,少年皇帝发红的眼睛里写着显而易见的忧虑:“阿姐,你今后都不要离开我了好不好?”
楚玉一愣,随即有口无心地道:“好的,不离开,再也不离开了。”
“不骗我?”
“嗯,不骗你。”听起来斩钉截铁。
得到楚玉的保证,刘子业松了口气,又安心坐下来看人驱鬼,楚玉没让刘子业派人相送,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走在皇宫之中,她还披着从刘子业身上解下来的毛皮大氅,走着走着,纤薄的雪片自天穹之上稀稀落落地洒了下来。
很快便走到接近宫门的地方,在走出一个转角前,楚玉听见何戢的喝声:“什么人?”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可是侧耳倾听,才发现何戢那话并不是对着她说的。
第209章 公主与驸马
何戢喝问出声后,声调便陡然一转,叫出那人的名字:“姜产之?”
——太宗与左右阮佃夫、王道隆、李道兒密结帝左右寿寂之、姜产之等十一人,谋共废帝。
楚玉听到这个名字,猛地屏住呼吸。
她在第二重宫门边上,而何戢正在宫墙后不远处等着她,两人有一墙之隔,但仅算直线距离,也不过就是三四丈而已。原本守在这一重宫门的守卫,则正在偷懒与何戢带着的士兵闲聊。
依史书上所言,刘彧的部下勾结了刘子业的近臣,寿寂之与姜产之,这二人一人是执掌帝王官职的官员,是谓主衣,另一人是禁军的细铠主,楚玉方才还问得刘子业,得知主衣寿寂之便在宫中,然而姜产之今日却正好轮假。
这也是让楚玉有点疑虑的原因,怀疑这一遭是否便是历史记载中的那场法事,然而现在听到何戢叫出那人的名字,她立即完全没有怀疑了。
何戢叫住姜产之,与他闲聊了几句,便让他与禁军随从进宫来,楚玉听脚步声知道姜产之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下意识后退,退到身后一棵大树的阴影里。
退了之后,楚玉才想起来自己没必要心虚,就算姜产之是来杀刘子业的,在目的完成之前,也多半不会动她,以免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但是这时候她退都已经退了,也不方便再重新走出来,楚玉站在树后,眼看着姜产之带着七八人,朝皇宫内走去,几人的脚步很沉,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统一,月光伴随着零星的冰冷雪花洒在他们身上,更添几分肃杀之意。
楚玉看着他们,忽然有一些后悔,甚至想现在便赶回去提醒刘子业小心,可是眼前一闪而过墨香死前的眼神,她又强迫自己硬起心肠,不去理会。
一直等姜产之等人走远,楚玉才静静地舒一口气,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来,这时候却又听到宫墙后两人的脚步声渐进,停下来后是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驸马,方才那姜产之……我见他怀中仿佛藏有硬物,恐是要图谋不轨。”
何戢冷哼一声,放低声音道:“我如何不知,那姜产之身后几人,也并非他同僚,只怕是欲行谋反,他既然要反,便看着他反罢,我为何要阻拦?”
两人的说话声虽然压得很低,但是还是让墙后的楚玉听了个分明。
楚玉猛地咬住嘴唇,不让惊呼声逸出口来。
何戢继续道:“那陛下今日召见那女子,怕是要与她重新修好,待她得势之后,焉有我的好日子过?那姜产之若能成事,对我而言是再好不过,若不能成,也怪不到我身上。”面前这人是他何家心腹,因而何戢也不怕说与他听。
一言以蔽之,他就打算当那墙头草,顺着风吹倒,姜产之身怀利刃,带身份不明之人入宫,他也只当没看到。
何戢话才说完没多久,却听到墙后传来一声暗哑的折木声,他心中大惊,连忙绕过宫墙,却见自己心中深深憎恨的女子,安静站在宫门边的树下,脚下正是一截断裂的干枯树枝。
楚玉看到何戢,心中也是沉到了底,她方才听何戢语意不善,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不料才迈出一步,不慎踩到地面上一段干枯树枝。
楚玉心中叫苦,也不等何戢有什么反应,毫不迟疑地转身就跑。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要是还站在原地,那就是等着何戢杀人灭口。楚玉不太清楚何戢的武功怎么样,但是一个健壮的大男人,杀她一个弱女子还是很容易的。
何戢见楚玉转头跑了,先是犹豫一下,随即想到大事不妙,倘若楚玉现在跑回去找刘子业告密,并且刘子业也逃过了姜产之那一劫,就该换成他倒霉了。
何戢一时间,甚至不知道应该先追楚玉,还是干脆带着人马闯皇宫,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没叫上人,朝楚玉追去了。
潜意识里,他还是不想惊动太大,更不想亲手弑君。
楚玉没有出声叫喊求救,她始终不确定,刘子业是否已经死了,倘若惊动太多人,只怕她就算逃脱了何戢的追杀,也逃不过谋反者的屠刀。
能够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开,是最好不过的。
楚玉毕竟是女子,天生体力弱势,才跑了一段路,便听到身后何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来到宫中最为冷清无人的地方,夜色下名为夫妻的一男一女,一追一逃,静瑟的月光和冰冷的雪花洒在他们身上,注视着这段扭曲的婚姻最后的终结,做生与死的挣扎。
也只有雪与月静静看着他们。
楚玉牙关一咬,猛地转过身来,抬起手腕,扣动机簧。
何戢距离楚玉只剩下五六步的距离,正要追过来,却只听见空气中“嗤”“嗤”的两声锐响,好像有什么擦过脚边射在地面上,同时腿上传来剧痛。
楚玉射出暗藏的两支袖箭,其中一箭射得偏了,贴着何戢的一只鞋边射在地上,另一箭也是偏的,但是好在没偏太远,射中了何戢的大腿。
一箭失败,一箭奏功,楚玉既未失望,也不欢喜,只再度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逃开。
何戢身为驸马,家中也是士族,何曾有这样受伤的机会,楚玉一箭虽然没有射死他,却也让他一时间痛得蹲在地上没法动弹,只能看着楚玉跑远。
何戢的心腹在不久后便带着几人追了上来,将何戢扶了起来。草草止了血,何戢咬牙切齿道:“给我追!”
楚玉逃到的地方,是永训宫附近,这里曾经是刘子业生母王太后的住处,但是太后病死之后,刘子业害怕太后的鬼魂,便命人不得接近此处。
她气喘吁吁地闯入永训宫内,很快又听到后方追来的脚步,这回听脚步声足有六七人,但是她带着的袖箭,才不过八支,而她的技术不太好,就算射出去,也不一定能射中。
楚玉躲躲藏藏,但对方毕竟人数较多,且都是军人出身,搜索起来很有一套,最后她还是被堵住逃亡的路,就在太后生前的卧房内。
楚玉靠着墙边,注视站在门口的黑影,屋内没有灯,她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容,也看不清楚对方凶狠的神情,她只是慢慢地坐下,坐在太后死去的这张床上,双手按在床沿。
那人追上楚玉,暗暗松了口气,心说总算对何戢有了个交代,但是他却讶然看见,楚玉的身体忽然翻倒,伴随着铁索铰链的声响,床面忽然下陷,开了一个巨大的方形洞口,而楚玉后仰的身体,便正跌入那洞口中。
……
华林园内,巫师们已经举行了仪式,召出鬼来,指点着刘子业张起桃木弓朝虚空中射去,连射了十数下,巫师便称鬼已经被射死了。
刘子业大喜,终于放下悬着的心,命人奏乐。
而这个时候,在竹林边上的人群里,却投来饱含杀意的阴郁目光。
天如镜就站在刘子业身旁不远处,他目光如水,宛如明月清辉,等待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
第210章 漏网的大鱼
之后的事情很简单了。
————寿寂之怀刀直入,姜产之为副。
姜产之带来的人暂时牵制住了刘子业的侍从。
天如镜静静地望着天空。
一片混乱中,刘子业逃入了竹林堂,他身后跟随着太监华愿儿和玄安,寿寂之紧随在他们身后,执刀追逐不舍,四人闯入后堂,刘子业返身张弓搭箭,一箭射空。
寿寂之手腕微侧,黑暗里刀光一闪。
此刻亥时过去,子时方至。
……
宗越带着一队士兵,快马轻骑地往回赶,他先前得到消息飞报,是说近侧有人欲行谋刺陛下。
纵然刘子业暴虐无道,但是对宗越自己而言,却是个再大方不过的君主,他不希望刘子业就这样死去,所以他一得到消息,便挑了军中最快的马,以及两百名勇猛的骑兵,跟他一道往回赶。
可是才入城不久,穿过街巷的疾奔途中,宗越的目光却瞥见一个人。
那人身穿翠绿色的衣裳,怀里抱着一个鼓鼓的蓝色小包裹,在一条无人的巷子里慢慢走着,娇艳的脸容上满布不安的神色。
那人宗越是见过的,因为山阴公主曾带着他出游,但是这时候他为什么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此地?难道他不该安分地留在公主府中么?
心中疑窦大起,宗越下令暂停,自己独个打马过去,一只大手单手揪住柳色,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就像当初提起来墨香那样。
包裹掉在地上,里面滚出来一些珠宝金银。
柳色对上宗越的目光,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宗越眯了眯眼睛,那眼风更是如刀般锐利,欣赏了一会柳色瑟瑟发抖的情态,宗越才以一种阴狠的,好像猫戏弄老鼠一般的声音道:“你怎会在这里?”
此时正是亥时过半。
……
“公主呢?”
桓远等人出城之后,在城外五里寻着了久候的花错,花错小心接过阿蛮背上背负着的容止,扫了一眼后却发现少了两人。
除了桓远阿蛮流桑等人外,还有幼蓝和几名信得过的侍从同行,但是却少了逃亡行动的核心,另外一个人倒是不值一提了。
将容止抱上早已经准备好的马车,让他躺在柔软的锦垫上,再厚实的盖上被子,花错才回过身来,再看一眼,确定看不到楚玉和柳色,才转向桓远又一次询问。
桓远目光微黯,简单说了楚玉的交代,并取出信来给他,顿了顿,他苦笑一下,道:“至于柳色……他约莫是私逃了。”
发现柳色私逃后,桓远并没有去寻找,而是按照原定计划,与其他人一道会合花错。
柳色的去向他并不怎么关心,人各有志,如今公主府已经不能给予他想要的,走便走了,没有必要为了他费心。
想必公主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烦恼。
桓远心里默默地想。但是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对于楚玉身边异性的减少,他表现出了一种乐见其成的态度。
桓远让流桑和随行的幼蓝暂时休息一下,花错走开两步,撕开信封口,抽出信纸来,草草浏览一番,片刻后,他的面色陡然骤变。
楚玉信中已经是写明,说是务必先请花错骗得桓远远离建康城,能骗得远些便骗远些,倘若二十九日后不见她与他们会合,也不必以她为念,直接下药药翻桓远等人,把他们远远地带走,最好走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虽然楚玉没有如何明说,可是花错却从信中感觉到字里行间蕴含的诀别之意,好像真的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那件事是她预先知道的,但是不能回避。
花错在一旁拿信纸沉默了太久,这引起了桓远的怀疑,他吩咐完侍从后,便走过来问道:“公主信上写了什么?”
不能让他知道。
花错合上信纸,淡淡道:“没事,公主叫我照顾你们。”这话倒也没说谎,楚玉确实是有请花错暂时照拂的意思,以桓远的智慧和手段,想独自活下来并不算难事,楚玉只怕他担忧她的安危回到建康这个险地。
花错虽然也想回去,事到如今,他对楚玉的恶感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但是他不可能放下容止,在他心里,还是容止更为重要些。
虽然花错反应十分迅速,但是他面上晃过的迟疑却没有错过桓远的目光,桓远猛然想起前阵子,楚玉下药放倒天如镜之前,也曾经对他说过一番诀别的话,难道……
他越想越是不安,便试探道:“可否让我看看公主的信?”
花错这回却是应得干脆:“好。”他说着便将信纸递了过去。
见花错如此爽快,桓远反倒疑心自己猜错了,然而花错的手伸到他面前后却未停下,只飞快地抬起来,横里在他颈侧一切。
阿蛮正在偏头跟流桑说话,几个侍从也在做出发的准备,没有人留意这一瞬间花错的动作。
单手接住倒下的桓远,花错佯作惊讶地叫道:“桓远,你怎么了?”
声音惊动流桑等人后,他便解释道桓远方才忽然晕倒,大约是这些天来劳心劳力过度,导致身体不支。
桓远已经起了疑心,花错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欺瞒过他,便索性提前启用了楚玉在信上的建议,使用暴力。
众人并未听到两人方才的对话,也没料到花错会有别样心思,便信了他所言,还帮忙将桓远扶上马车,与容止并排躺着。
花错转动一下手腕,垂眸沉思片刻,这时候桓远昏迷,作主的人,便是他了,他想了想,对流桑阿蛮道:“我们先走得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