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歌一片
☆、第 34 章
杨敬轩回到县城已是深夜,按了白天之约到了县衙后府,李观涛果然还未休息,仍在书房等他。知道西林村并没有他白天碰到的那个王大丫,很是失望,连念了两句“那女子为何匆匆离去,又不愿留真名?”
杨敬轩脑海中再次浮现出白天见到的那个一晃而过的窈窕背影,不知为何此刻竟又联想到了自己那个侄媳妇春娇。忍不住再问那女子的长相,李观涛回忆道:“眉黑似缎,形如柳叶,笑时眼似弯月,腮边有一浅浅梨涡。”
杨敬轩心扑通一跳,立刻与自己脑海中的那女人重合了起来。李观涛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你想起什么了吗?”
杨敬轩忙掩饰摇头,李观涛并未多加怀疑,只是叹道:“我观那女子年岁虽轻,与她说话也不过寥寥几句,却总觉她于治水颇有心得,至少受过高人指点。不知道便罢了,如今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往后必定要找出来的。”
杨敬轩附了一声,转话题问起白天王肃迁等人过来贺寿的事,李观涛冷笑道:“他们早投英王麾下,不止他们,连这个州府和别地的盐铁税,只怕还未到国库,先也要先落几分入英王口袋。受了人指使不辞远路地过来,一来不过是怕我就盐税向皇上递折探我口风,二来,是探听我与太子是否暗中往来而已。一番嘴脸,委实可笑。”
杨敬轩默然。
就在与北朝结束战事的那一年,太子被人构陷,告发他密谋逼宫,遭到皇帝猜忌,于是东宫被废,远迁到了南疆一隅,去京万里之遥,不许出境一步,否则便当谋逆论处。当时还是宰相的李观涛摘顶为太子力争清白,无奈皇帝深信不疑,反怀疑他这个太子太傅也暗中参与,只是未有证据而已。一怒之下便顺他摘顶之意将他贬到了此地,转眼已是数年过去。
“太子秉性宽厚,怎会行那谋逆之事。不过是有人离间他父子之情,好从浑水中渔利而已。南疆瘴气湿热,我怕太子苦熬难耐……”
烛火中,李观涛双眉间尽是愁绪。
杨敬轩安慰道:“老大人放宽心便是。去年底我带了大人手书潜去南疆时,见到太子除了黑瘦些,心态平和,并无半分急怨之相。可见太子是沉得住气的人。假以时日,皇上必定会明白孰是孰非。”
李观涛道:“我事主上二十年,自然知道他非糊涂之人。只是年事既高,帝位又最能蒙蔽人眼,这才轻信人言骨肉相离。我只怕等他明白过来时,已然太晚……”说罢嗟叹不已,忧心忡忡。
杨敬轩又劝慰几句,见李夫人仍熬着过来催促,便告退离去,出了后衙大门,便往自己住处而去。
他在县城中并无房子,从前杨氏夫妻数次叫他过去同住,他不欲打搅他一家,只在距离衙门不远的南街赁了个小院供落脚之用。因为没长居打算,所以屋里摆设十分简单,一榻一几而已。
杨敬轩在月光下牵了老马回家,刚推开院门,立刻就感觉到了不对,手下意识地搭上腰间刀柄,片刻之后,慢慢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像往常那样牵着老马将它拴在了棚子下,这才转身到了院中,冷冷道:“蹲了这许久,腿脚想必也麻了,下来歇歇也好。哪一路的人,报上名吧。”
他话音刚落,院中那棵槐树上果然跳下了一个黑衣人,功夫应是上佳,落地时轻飘无声。
黑衣人低声笑道:“杨老弟好耳力,什么都瞒不过你去。当年北边一别过后,转眼已是数年。老弟可还记得哥哥否?”说话间扯下面上覆巾,露出一张脸来,隆额高鼻,颊边一道浅疤。
杨敬轩微微笑道:“顾右司马大名鼎鼎,当年威震三军,我怎敢忘记?”
黑衣人名为顾象,摆手道:“杨老弟这样取笑,折杀哥哥了。咱哥俩多年未见,此番相见,我已备下酒菜,老弟随哥哥我过去痛饮一番可否?”
杨敬轩立着不动,说:“当年李大将军殁后,我便起誓此生绝不再沾滴酒。”
顾象一怔,抬眼见月光下他神情淡淡,瞧着是真不会随自己去了,脸上露出微微苦笑,叹一声说:“想当年你我在军中同样全无靠山,全凭血战军功最后分列左右司马,同是李大将军的左右臂膀,沙场时同进退共杀敌,情同手足,何等的呼啸快意。可惜如今分道,你我竟成陌路……”
杨敬轩仿佛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眉头微皱,问道:“你过来必定有事,直说便是。”
顾象道:“杨老弟还是当年的性子。罢了,我便直说。我此次过来,是受人之托,来还当年的救命之恩……”从身后递过一个木匣到杨敬轩面前,“那贵人当年亲赴阵前,因护卫一时疏忽被敌军所围,眼见要被俘时,全仗老弟连发怒箭迫得北朝人无法近身,单刀快马救他于乱军之中。贵人至今不忘杨老弟的神勇,这些年数次在我面前提起,心存结纳之心。知道老弟如今竟在乡间一隅做了捕头,每日与宵小盗贼周旋,便直叹大材小用明珠暗投。贵人晓得杨老弟眼中没有阿堵物,自然不敢拿那些污了你的眼。知杨老弟爱刀如命,这匣中的宝刀,乃是百年前的大铸师丁十五呕尽心血所铸的碧鸢,削铁如泥。据传刀成之日,他便呕血于刀身而死,故而刃上才有血纹隐现。贵人命我转赠于你,望老弟笑纳。”
顾象说着,开了匣盖,匣中果然静卧一刀,漆黑刀鞘缀满形色宝石,月夜里迷离夺目。
杨敬轩注视片刻,伸手托起,慢慢抽出刀身,见薄如剑翼,刃冷森然,寒光凛冽,屈指暗发力弹上刀刃,啸音隐隐流转于刃间。
“如何?这宝刀可是贵人心爱之物,时常把玩。今为博老弟欢颜,慨然相赠。”
顾象见他把玩,满面笑容道。
“果然好刀!”
杨敬轩赞了一句,就着月色挽了个刀花,雪花般的一团刀影中,顾象躲避不及,只觉头皮微凉,几缕头发从他眼前飘落,以手摸顶,已被削去发顶,骇然变色,怒道:“杨敬轩,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敬轩收了刀,吹去上面沾着的几根碎发,刚才笑意已然消失,脸色森然,盯着顾象慢慢道:“右司马,你到现在既然还未忘记你我当年曾同是李大将军的左右手,我便问你一句。当年战事将平最后一战之前,你邀我对饮,我竟醉卧酣眠,醒来才知道大将军只带几个亲卫前去勘察地形,有人将敌军诱来,以致将军孤军无援战死。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我酒中下了药?”
顾象面上方才的怒色顿时消去,低头半晌,才道:“我方才见你身边竟还留着这老马,便晓得你是念旧之人。罢了,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敢不认。只是老弟,我也是身不由己啊。这些年我心中也不是没内疚。只是我当时若不从命,只怕我也早难逃李大将军的下场。何况即便我不从命,自也有旁人行我之事。贵人他有时行事虽过了些,只对于效忠他的人,绝对是厚爱非常,往后你就知道了……”
杨敬轩冷冷道:“我怕是没福气知道贵人的好了。烦请你回去转告贵人,说我当年救他,全因他是天下兵马都督,我尽我军人的职责而已,请他不必挂怀。但如今,天下的皇帝只有一个,我杨敬轩眼界狭小,看不到第二人。这柄碧鸢,既然是贵人的心爱之物,我一介布衣,又怎敢夺了贵人所爱?”一边说着,当一声,寒光闪过,刀已不偏不倚被抛回匣中。
顾象手臂微沉,忙托住了匣子,见杨敬轩负手而立,月光下神色冷冽,知道他是不会改变心意了。暗叹口气,只得慢慢收了刀匣,顿首离去,走了几步,回头见他背影凝固,犹豫了片刻,低声说:“杨老弟,我知道你心里瞧不起我。当年我一时糊涂做下那事,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只我早已经没有退路了。贵人野心勃勃,广收天下势力供己驾驭,凡不屈从者,从不留情。于你却是例外,实在是他太过惜才。你如今与老大人走得近,贵人却视老大人为眼中钉,不过忌惮他在朝中昔日威望,这才不敢贸然下手。你自己往后多加小心。”说罢长叹一声,终于离去。
杨敬轩默立片刻,慢慢行至草炮身边,伸手摸了下它的头,蹲□抬起闸刀,往刀口下填了几把料草,细心切成碎段投入马槽。月光下的冷静空气里,慢慢弥漫出了一种浅浅的青草气息,叫人闻之心安。
第二天是林娇的好日子。石寡妇套了自家的骡车,又唤了村中几个平日与自己交好的妇人,帮着林娇把家当一道搬进了县城。杨氏也特意过来相帮,整治了一桌酒菜,众人吃得醉醺醺才离去,第二天炸了杨氏送来的一长挂红衣鞭仔,大门打开,林娇的新脚店就算开张了。
林娇盘下这脚店后,便有先前的伙计找了过来。林娇留下了一个看得过眼去的,让他在前堂招呼客人。请杨氏帮忙找了两个因家穷要贴补家用的能干妇人,一个姓王的主厨房,一个姓马的主洒扫洗刷,自己坐柜台,有空也见缝插针地帮忙。
县城里商铺多,男人在外走动,女人家抛头露面撑起门面的不在少数,所以林娇开店,本也不算什么奇事。只前个月她的脚店还在整葺时,附近人便都知道衙门里杨敬轩的本家侄媳妇盘下了这里,今天开张,于是过来瞧热闹的人自然不少。众人见脚店里外焕然一新,女掌柜话不多,稳稳坐于柜台后,与人应酬时却言语爽利,更是个美艳年少寡妇。没两天附近的人便都晓得了,更有好事之人,明明不住店的,就为了多瞧一眼女掌柜的美貌,特意坐下吃饭,吃了也迟迟不走,所以开张头两天,住店的人虽不多,门面瞧着却还热闹。再过些天,一些原来的老客人过来投宿,见这里饭食铺子干净整洁,价钱却与别家相差无几,住哪里不是住,且还有美人老板娘看,一传十十传百的,生意渐渐便好了起来,忙的时候差不多满铺,每天都有银钱进账。
林娇摇身一变成了老板娘。虽然头上有杨敬轩这个叔叔罩着,别人也不敢真来混的。但客人多是粗鲁男人,年纪从五六十到十五六都有,见她年轻貌美,笑容可亲,传言身份又是个寡妇,开始时存了非分之想拿言语调戏撩拨的自然也不少。
林娇知道自己不是男人开店,以后当个什么风格的老板娘,也是特特想过的。
说起古今中外形形□的老板娘们,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龙门客栈里的那位金香玉。如今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却万万不敢全学她的样,与客人嬉笑打骂,看中个男人就爬上屋顶唱辣歌。细想过后,认为还是拿来主义的好。所以从开门第一天起,凡进她店门盯着她看的,她也不恼不理,反正不会少块肉。对着客人有问必答,笑容满面,只都限于寻常之事。若有人言语不对,乃至动手动脚,立刻便收了笑脸冷若冰霜。开业几天,那杨敬轩虽然没亲自来过一趟,只衙役刘大同王军等人却轮班换着,几乎是天天赶着饭点来报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杨敬轩在替他侄媳妇撑腰。见女掌柜背后有人,她本人又不好调戏,渐渐也就收了轻薄的念头,最多偷看她几眼背影,过过眼瘾而已。
☆、第 35 章
这晚却有个不长眼的,名叫胡顺耳,手下有一支十几匹的骡队常年经过此地中转,往来贩卖茶叶。平日跟他的人住在这等小脚店里,他自己是看不上的,要落脚在县城里的大客栈。却听昨夜住过林娇脚店的手下人提了句,说那里的女掌柜何等美貌,今天便过来看个究竟。入了脚店时,见迎面走来恰走来一妇人装扮的年少女子,明眸皓齿身段撩人,知道就是这脚店的女掌柜,顿时挪不开眼睛去,立刻就住了楼上的一间单房。虽然知道杨敬轩就是她叔,却也色心不死。第二天原本预定要走的骡队也不开,照旧住了下来。到了晚上,借着酒意便笑嘻嘻朝正在收拾桌面的林娇过去,说:“瞧你这小手,动这些干什么。借爷我摸摸,爷有的是钱,你要啥我都给!”
晚间正是客人吃饭打尖的高峰期,王嫂子和伙计两人忙不过来,林娇便自己帮着跑堂,忙得连口水也没空喝。这胡顺耳自昨天入店后便色迷迷望着自己,她自然知道,只人家光看没怎么样,自然也不好往外赶客。现在见他借着灌了几杯马尿便上来调戏,边上那些男人们都停了吃饭望过来,一脸看好戏的模样,心想正好借这个机会发作下,省得这些人以为自己是吃素的,今天打发了一个,以后还会有人纠缠不休。便朝放下手中碗筷正要过来的刘大同摇了摇头,丢掉手上的抹布,瞥了眼胡顺耳,抚下鬓发,笑眯眯道:“真的?”
胡顺耳见她竟接了自己的话,姿态动人,骨头都轻了一半,立刻调笑道:“自然!只要借我摸摸你手,你就是要我命,我都愿意!”
他话音刚落,四下客人们便起哄起来。林娇等声音静了些,又笑道:“今天你要借我手摸,不过是小事一桩。我要是不给你摸,你怪我小气扫了你颜面,我担待不起。可我要是借你摸呢,明天后天就有别人也要学你样,我可应付不来。我倒有个好主意,不知道愿不愿意?”
四下又是起哄,胡顺耳自然说愿意。林娇说:“其实也没什么。我虽然是生意人,只这县城里,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女人家多得是,我自然也不能就这样被男人白白占了便宜。我脾气怪,就中意不怕死的男人。这样吧,你手伸过来放桌上,我亲自操刀砍下你一个小拇指。刚你说送我命你都愿意,你性命金贵,我哪里敢要呢,所以就要你一个小拇指。你要是真敢让我砍了,我就相中你,别说摸手,就是别的也成!”
林娇说完,刚才还乱哄哄的前堂院子立刻鸦雀无声。男人们常年在外行走,多少也是见过些打杀的,砍个小拇指自然不算什么。只这样的狠话从这个娇滴滴还带着笑脸的女掌柜口中说出,真的不啻于头顶打了个干雷,顿时都消声了。
“怎么样?敢不敢?”林娇睨了眼四周,最后看着胡顺耳问。
“顺耳哥,上!就是死了,做鬼也风流!”
终于反应了过来的男人们再次起哄,像被打了鸡血般兴奋。
胡顺耳起先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调戏漂亮女人自然人人愿意,但要少掉一根指头,那就不好玩了。只现在事是自己挑起的,见旁人都在起哄,自己若这样退下,往后就要成人笑柄。再看一眼对面那女子,正微微侧头过来笑盈盈望着自己,心想她这样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只怕杀只鸡都手软,哪来的胆真砍自己手指,不过是吓唬人罢了。胆色一壮,慨然将手往桌上一放,说:“砍就砍,爷还怕了你不成!”
林娇腹中冷笑一声,对着众人道:“大家都看见了,是他自己叫我砍的,可不是我想砍的!我真砍了下去,万一他后悔闹了起来,到官府里大家可都要给我做个见证!”
众人轰然应好。林娇在起哄声中叫道:“王嫂子,帮我把你那里最重的砍骨刀拿来!”
王嫂子见女掌柜竟来真的了,劝了几句,林娇只含笑摇头,只得心惊胆战地送了刀来。林娇在众人注目中,伸手握住了刀柄。也不知是刀太重还是她手腕没力,举起刀时一只手摇摇晃晃。
“放好别动,乱动的话,我一时把不好力,砍到你手腕就不好了!”
林娇朝脸色微变的胡顺耳笑吟吟道,在众人注目中改成双手握刀。
“千万别动,我要砍了!”
林娇面上笑容忽然消去,冷着脸把刀高高举过头顶,呼一声朝着胡顺耳的手就落了下来。
胡顺耳起先还面上带笑,只以为这女掌柜在和自己打情骂俏,渐渐觉得不对劲了,勉强握拳放在桌上只翘出个小拇指。现在见对面的这女子忽然面罩寒霜,高举起明晃晃的砍骨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直直地朝自己手剁了下来,瞧着还是往手腕子招呼去的,登时后背出了层冷汗,再也顾不得别的,刀口离自己手还有一尺之距时,大叫一声,猛地往后缩了回去,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一个圆滚滚男人拳头大小的东西如离弦箭般地朝刀飞了过去,砰一声撞上刀面,碎片四溅,刀也被那东西的力道带得脱出了林娇的手,飞过桌面咣一声砸在了地上。
“谁砸了我新买的茶壶?给我赔!”
林娇眼角风早瞟到了出手投壶阻拦她的人,心想你终于出现了。却装作没看见,怒了一声,这才朝茶壶飞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这四周的人起先和胡顺耳想得一样,断定女掌柜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借她十个胆儿也不敢真砍下去,没想到她却真的毫不手软,一个个都倒抽了口凉气,这才晓得这女掌柜不是个好相与地。眼见就要血溅当场了,不想眨眼间,胡顺耳临阵脱逃,砍刀被个瓷壶给碰开,堪堪出了口气儿后,齐齐看向门口方向,这才看见杨敬轩正站在院里皱眉望了过来,脸色难看,顿时鸦雀无声了去,原本想嘲笑胡顺耳的人也收了口,低头纷纷继续吃饭。
胡顺耳背朝院子,还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甩了下还长在身上的手暗吁一口气,想起刚才那一幕还心有余悸,怕被人嘲笑,恼羞成怒地借机正要发作几下,忽然觉察到四周有异,回头一看,见县衙里的杨敬轩不知何时竟来了,刚才那救命的茶壶想必也是他投出去的。
杨敬轩在本地是个厉害人物,从前当街砍下匪首鬼见愁人头的时候,他因自己的骡队从前饱受贼匪侵扰之苦,特意还赶去在人山人海中围观过,对他当时沉脸操刀断人颅腔的一幕印象极是深刻。现在见他脸色就和那时差不多难看,喝下去的酒经刚才这一吓也早化成汗散了出去,暗中有些惊惧,晓得自己理亏在先,不敢再闹了,急忙低头出去。
“哎,你房钱还没结呢,别急着走啊!”
林娇朝他背影叫道。
胡顺耳脚步一滞,匆匆说了声“我兄弟会结”,朝杨敬轩点了几下头,急忙出去了。
林娇瞥了眼杨敬轩,见他还立在那里瞪着自己,却不怕,朝他甜蜜一笑,又操起刚才被丢下的抹布擦桌收碗忙碌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再偷眼看去,吓了一跳,见刘大同竟在他耳侧说话,他正盯着自己,脸色越来越黑,简直不能看了。心知不妙,正想先到后面躲躲,等过了气儿再说,见他竟不顾旁人目光注视,已经大步到了自己身侧,虎了脸压低声说:“你出来下,我有话要问你。”声音极是僵硬,说完转身便走,仿佛料定她定会跟上似的。
林娇略咬了下唇,对伙计和王嫂子几个人叮嘱了几声,便跟了他往外而去。
夏天白日里长,虽然已是戌时多了,天却刚擦黑,小街上两边人家铺子里也刚掌起灯火,远远看去,像是两条迤逦蜿蜒的火蛇,倒也有点意思。林娇看着前面那个背影一直在走,知道他是想找个可以教训自己的地方再停下来,所以一开始并未赶上多问,只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六七步远的地方。眼看走出几百米外,他还没停下的意思,只一个劲儿往前去,心中记挂店里的生意,忍不住追了上去,赔笑说:“敬轩叔,您是不是要骂我啊?我瞧那边就好骂。您赶紧骂,骂完了我好回去,这点儿生意正忙。”
杨敬轩前头自怀疑李观涛遇到的那女子就是她后,过后心里一直在犹豫。一会儿觉得照那样貌描述,应该就是她。一会儿又觉得绝不可能,她怎么会跑那里去扯一通治水的事?他本意是不想将她扯进去的,心里七七八八地想了好几天,见李观涛又派人去那一带查访,到现在还是无功而返,终于决定去找她问个清楚。
自她搬进县城脚店开张后,到现在一晃眼小半个月了。他一直没去过,倒不是不想去,而是去了怕不知道说什么好,再说人多眼杂的有些尴尬。所以只吩咐李大同带了人每天轮流过去露下面,好给她压住场子。昨天无意从几个衙役的闲谈中得知她那里生意还好,住店的男人们都爱看她,有事没事地要寻她说话,她也直爽,与人处得好,心中便又生出了个大疙瘩,忍了一夜到今天外出回来,心想反正找她有事要问,便不再犹豫,径直找了过来。远远看见她家门前高高挑出的那一长串贴了招牌的红灯笼,在夜风里拂动就跟向自己招手似的,想到等下就能见她面了,心还忍不住激动得跳了两下。没想到刚跨进院子,就看到了她操刀砍人的一幕。看她那恶狠狠的模样,不像是玩笑,眼看刀就要落到那人的手腕上了,不明所以之下,急忙顺手操起手边的一个茶壶掷了出去拦住。等从刘大同那里知道了先头发生的事,竟是她无视刘大同想出头替她摆平的意愿,在和客人赌剁手指摸小手,气得简直连手都要打哆嗦。后悔当初就应该态度强硬地阻拦她进城开店。他是族长,真想拦的话她也奈何不了。本来是想等前堂人少了些再找她说话的,现在连旁人的目光注视也不管了,到她跟前就直接叫她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好好看书a和梵高的耳朵投的雷与手榴。
☆、第 36 章
他一怒叫她出来,见她老老实实真跟着自己出来了,一时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虽然平时她口口声声地叫自己叔,可他这个叔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叔。何况就是亲叔,也没有板着脸教训已经这么大的侄媳妇的道理。脑子被外面凉爽的夜风吹了几下,一下清醒了不少,刚才的恼怒终于勉强被压了下去,心想既然叫出来了,还是先找个说话方便的地方问下王大丫那件事。现在被她追上来这样一说,听她还只记着店里的生意,终于忍不住了,停下脚步回头转身哼了一声道:“春娇,你知道这些天我为什么叫刘大同时常来转下?就是怕你一个女人抛头露面遇到这样的事情。刘大同年纪大些稳重,知道怎么处置。你倒好,不要刘大同,自己居然跳出来和男人赌什么砍手摸手……”他说着,气又不打一处冒,声音也严厉了不少,“你借的什么胆,竟这样胆大妄为?”
借了边上一盏灯笼的晕光,林娇清楚见到他一张脸阴云密布,还这样毫不留情地教训自己,就跟教训小孩差不多了。轻咬下唇,仰脸说:“我借的就是你的胆!”
她这话说得其实不算假。要是没有杨敬轩这个“叔”可以依仗,她一开始估计也不会毫不犹豫地盘下脚店。开脚店虽然只要先头一次性投入后,后面就可以几年坐收现钱,但每天打交道的大多都是男人。她一个年轻单身女人要是没后台,再怎么能干也不方便。只要手里有本,可做的小生意多得是,慢慢寻就是。正是因为有杨敬轩这个叔罩着,所以她才有开脚店的底气。
杨敬轩没想到自己会被她提溜出来,一怔,见她贝齿轻咬红唇,一脸的委屈,滞了下,勉强说:“我什么时候叫你拿刀砍人手了?”
最离谱的是居然还答应摸手……他闪过这个念头,嘴里没说,心中却愈发郁躁,毫不犹豫地下了命令,“你把店关了,回村里去。开店费了多少钱,我补你!”
“嘎?”
林娇傻眼了,微微张嘴望着他。
“你刚开始跟我说要开这个店时,我就觉得不妥。现在看来果然这样。你年纪轻,没见过什么世面,外面世道乱,这种脚店里来往的又都是老江湖,你一个女人怎么能应付得来?简直在胡闹。听我的话,明天就关了店回村。”
林娇终于反应过来,他斩钉截铁地在自顾下命令。这要是从前,别的男人敢对她这样说话,她还不立刻喷他一脸肠子。现在却奇怪得很,不但不恼,见他说话时皱眉生气的样子,反倒觉得有点想笑,面上却不敢露出来,装出乖巧的样子怯怯望着他说:“敬轩叔,我晓得你为我好。可是我不是在胡闹呢。”见他眉头不悦地又扬了起来,赶紧说:“我虽然每天都和男人打交道,可我行得正坐得直,不该说的话我一句不说。刚那个客人却不知好歹纠缠上来,叔你想,要是我缩了回去让刘大哥替我出头,这一回是摆平了,可以后呢,总不能每次都要靠刘大哥是吧?所以我这是在下一剂猛药。我是真砍下去了没错,可那个胡顺耳又不是傻瓜,他怎么可能会真让我砍?我料定他肯定会缩手回去的。你看不是被我料中了?你白白砸了我的茶壶呢。这么一闹,那些人就都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再说不是还有你吗?你往后自己到我店里多来转几下,自然没人再敢生事了。敬轩叔——”她拉长了语调,撒娇道,“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好不好?”
杨敬轩不为所动,说:“总之你这样抛头露面就是不好,我一开始就该拦住你的。你把店关了。你要不想回村也行,我帮你找地方,你和阿武住城里。”
林娇心里骂他蛮牛,脸上却不敢露,看了眼四周,小声说:“人家都看着我们呢。那边桥下没人,咱们过去说?”
杨敬轩被她提醒,见来往的人果然看着,走过了还不住回头,顿生尴尬,唔了一声便往桥下去。
桥下确实是个说话的好地方。灯火照不到,边上水流潺潺,月光从桥边一棵老玉兰树的枝叶罅隙里点点滴滴透下,不明也不暗。只要别大喊大叫,便是桥上路过的人也不会注意。
林娇像个小媳妇般地跟他站到了树下,表情却更委屈,翘了嘴问:“你让我住城里不做事,谁养我啊?”
“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