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心则乱
简单来说,少商主意很大,可凌不疑的主意比她更大;少商生性坚毅果决,结果凌不疑比她更杀伐决断,一往无前;少商是金刚钻头,凌不疑就是金刚钻车床。
齐天大圣法力高深,但依旧被压在五指山下,于是少商纳闷了,如今是太上老君炉火旺,凌霄宝殿御匾安,王母娘娘蟠桃茂,骂一声如来你个狠心老冤家为何还要欺上奴家安分守己的门。
——踏马的,被凌不疑逼的她都能作打油诗了!现在想来,当初她在不知凌不疑性情的情况下就无端的想和他保持距离,真是小怪兽般的直觉。
虽然才相处短短四日,但少商已察觉出凌不疑并不快乐。
他沉默,并非无话可说,而是他不想说话;他那日对诸位贵女言语无礼,并非他生性尖刻,而是他懒得一再应付,不如毒舌些一劳永逸。他若想对谁客气礼貌,那是可以做到春风化雨,体贴备至。
像楼垚,看见自家织工新造的锦缎好看,就直不楞登的捡出自认为好看的几幅拿了过来。而凌不疑送来的东西,上至程母心爱的肉脯金器,下至程小筑程小讴精致结实的软弓小箭,甚至他从未说过一句话的程姎都赠了最衬她肤色的夏锦,样样贴合程府众人的喜爱。
少商实在不明白,这样貌美的青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什么还这样不快乐,郁郁寡欢。换做她,都能烧包到公海!
她不了解自己的未婚夫。看不懂他如深海暗涌般的眼中之意,也琢磨不透他的行事。
不过,她自小不爱深究人家的心事,若是追根挖底的去查探,知道了镇上那群八婆在肚里更不堪的议论自己岂不平添气恼,知道了邻家白月光其实心里很厌烦自己这个名声不好的小太妹但碍于好教养一直温和对待之那她岂不是要吐血?!
所以,只要别惹翻他就好了——少商暗暗想。
不过,其实凌不疑从未对她疾言厉色,大多时候神情温和,言辞柔缓;但小怪兽的直觉又让她不敢造次。以冰酒之事为例,她当时耍赖非要喝,凌不疑也不跟她发火,只叫人禀了程始夫妇,冷酒热酒一概给她禁了,连甜酒酿都不许她舔一口,直至她服软——当道理不在自己这边时,少商往往不会倔很久,见好就收是她多年的保命要诀。
除此之外,凌不疑倒什么都依她,并不管制她做这做那。
有时他会耐耐心心的看她练字,为她磨墨铺纸,指点她笔划用腕,往往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弄的隔壁程始夫妇总要让青苁夫人来催他该回家。
有时少商会对着画好的图纸做一些如水车耕具之类木制小模型,可她手掌小指头又软,还没有趁手的工具,总无法将大块木头切割削薄成她要的样子。
凌不疑只在头日瞥了几眼,便叫她这两日先练字,那些手工回头再做。隔了一日,他就给她送来了一副用鹿皮包裹的小巧玲珑的精铁工具,小斧,小刀,墨斗,铁尺,羊角锤,木挫,牵钻,甚至还有两柄小小的长短手锯,外加一副柔软服帖的皮手套……
“我还以为你会帮我做呢。”少商喜笑颜开,抚摸着一件件小工具爱不释手,仿佛上面铸铁的热度未退似的。她这才知道凌不疑还养着几名手艺了得的铁匠。
“要力气的功夫我替你做,我不在你就找奴仆来做,其余的你自己来。”凌不疑拉过她的小手,低头仔细的给戴上手套,看看合不合适。
“这是你想做的,喜爱做的事,总要让你如愿。不过……”他语气一变,淡淡道,“你若是弄伤了自己,这些就一概禁了。”
少商知道他是好意,欢喜的拼命点头——每当这个时候,她又觉得凌不疑比事事听命的楼垚还叫她窝心。她觉得,他是懂她的,并不以她为怪异,也并不以远离危险为名劝阻她。这世上哪有绝对安全的事,吃饭还能被噎死呢。
凌不疑似乎特别喜欢她这样生动明媚的样子,有时哪怕是女孩跺脚发脾气,他都会含笑看着。少商又一次隐隐察觉出,他对自己还算是宽容的,于是许多事情上她都愿意忍一忍,忍着让他纠正自己的种种习性,例如喝冷酒,例如不爱吃蔬菜,例如赤脚走在廊下……
但,总有些事情是忍不过去的。
第五日,楼家扭扭捏捏的发来了婚帖,凌不疑也在受邀之列,便叫未婚妻与自己同去,却被少商一口回绝。
“我已跟阿父阿母说了,那日我就不去了,你们去罢。”少商嘟着嘴。其实程始夫妇也赞成她不去,若非为着显示楼程两家并未交恶,他们也不想去,实在太尴尬了。
凌不疑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还是去罢,到时我来接你。”
少商低着头,闷闷道:“我不去。”
凌不疑看了左右一眼,阿苎被看的心头一寒,立刻会意,忙不迭的将婢女们都领走,只留他们两人在屋内。
少商看着这大战前清场般的举动,赌气的侧过身子:“你说什么都没用,反正我不去!”
凌不疑缓缓走到她身边,将女孩小小的肩头转了过来,定定的看她:“好好说话,说出道理来,我就不叫你去了。”
少商这时异常怀念自己上辈子孔武有力的身躯,此时她被青年有力的手掌握住就动弹不得,只好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我以前和阿垚定过亲,这会儿他另娶旁人,我上门去贺喜,这算怎么一回事,多不好意思啊!叫安成君的家人怎么看,还当我是去闹场的呢!”
凌不疑看着她:“所以,你要和阿垚老死不相往来么?”
“自然不是!”少商脱口而出,“就是,就是先缓缓,缓缓嘛……”
“照你的说法,我也不该去楼家婚宴。毕竟,我刚与你定亲,两方相见也是不好意思。楼垚看见我,还当我是去闹场的。”凌不疑缓缓道。
“这怎么能一样呢!你别又拿我的话来堵我!”少商着急道,“楼家上下那么看重你,阿垚更视你如兄长,你怎能不去?阿垚从来把人往好处想,他绝不会恶意揣测你的!”
凌不疑不说话了,他静静的看着女孩,忽然自嘲的一笑:“……你心中是不是还惦记着阿垚?至今舍不得楼家的亲事。”
少商不安的扭了扭。她总不能说,哎呀被你猜中了,你好聪明哦。
“外面人说我千好万好,可在你心中,我恐怕是不如楼垚的。”凌不疑神情淡漠,“你是不是还想过,最好我娶了何昭君,好成全了你和楼垚的婚事……”
“不!我从未这么想过!”少商大喊出声。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呆了一下。
想当初,病急乱投医之际,她想过袁慎娶了何昭君,想过皇帝让皇子娶了何昭君,甚至还想过哪位楼家兄长绝婚后娶了何昭君,可她却从未想过让凌不疑去娶何昭君。
“你只是嘴里说说罢了。”凌不疑冷冷道。
“不不,是真的。”少商急切道,她再吊儿郎当,也知道这种事不能开玩笑,“我觉得,我觉得……”她满肚子理由,“我觉得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你救了那么多人,帮过我那么多次。你应该配这世上最好最好的新妇!不是那些尖酸刻薄的所谓贵女,不是何昭君,也不是我……”
凌不疑眉目舒展,目光柔暖,宛如冰河乍融。
“我现在只是将阿垚当做我的,我的挚友,至交好友!”少商见他不说话,当他误会未消,急急道,“若我有半分虚言,叫我有如此樽!”说着她捧起书案上洗笔的陶樽,用力往地上摔去。
只听‘啪啦’一声巨响,陶樽被砸的四散碎裂,少商的裙摆也被溅了好些水。
“别动!”凌不疑疾声呵道。
少商当然不敢动。这年头人们在室内都是脱鞋穿袜的,若踩到了碎陶片可不是好玩的。
阿苎闻声,急慌慌的要进来,凌不疑朝外面道:“没什么事,你们别进来,给我一把笤帚。”阿苎十分想破门而入,却记着萧夫人曾说要她尽量听从凌不疑的吩咐。
凌不疑从外面接过滕竹笤帚,左手轻甩,将宽如流云的长长袖摆绕在左臂上,末端握在掌心中,同时纤长有力的手指又轻轻提起右臂袖袍。然后,在女孩的瞠目结舌下,这位以美貌显贵难以亲近闻名都城的青年权臣,居然在她面前扫起地来?!
少商傻了。
凌不疑虽然自小独立,但明显十指不沾阳春水。起初,扫地动作十分笨拙,总是左右不能相顾,但人家能者无所不能,没两下就弄清了要领,三五下将地上的碎陶片扫到一边,然后将坐垫铺在漫水处,让少商踩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