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心则乱
少商沉默的捧着漆木碗喝汤:“……他一说话,旁人都不用说了。”
万萋萋似乎察觉到什么,惊异道:“他这是在替你撑腰呀。”
“我知道。”少商道。睫毛低垂,面无表情,一粒粒数着汤中的小圆菇。
这时,有侍婢将楼大夫人叫了出去。
楼大夫人沿着曲廊拐入一间昏暗的小屋子,只见丈夫正焦躁的负手等在那里。
楼太仆看见妻子,就焦急道:“我在前院听闻内席发生了争执,有人欺负少商!”
楼大夫人叹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小女娘们生了些口角。凌不疑是多少女子梦里之人,如今定亲了,自然有人不忿。”
“没什么要紧的凌不疑会忽然离席而去!”楼太仆提高声音道,“我都着人打听了,一群长舌妇围着欺侮少商,其中还有阿缡!怎么王姈又来了,我们和王家又没什么交情,我不是叫你别让她见阿缡吗。王家烂污的很,别让阿缡跟着学坏了。”
“我知道!”楼大夫人道,“我也看不上王家,可她来了我能赶她走吗,到底还有皇后的面子在呀!”
楼太仆在屋里走来走去,恼道:“你也是,见她们欺负少商,你不会拦着呀,那屏风能拦住什么,吵的外面侍婢都听见了,你们能听不见?!”
“欺负什么了,也就是几句玩笑话……”楼大夫人神色不变。
楼太仆忽的站住了,定定看着妻子:“程氏曾对你当众无礼,见她受辱你心里暗暗高兴,是不是。”
“大人谬言,我怎会如此!席间这些夫人都是多年交好,她们都不管束自己的女儿,我若越过她们开口就是将人都得罪了!”楼大夫人急促的辩驳。
“没有就好。”楼太仆沉沉的看妻子,“眼睁睁看着宾客在自家受辱,你以为只有凌不疑和程家颜面无光。我告诉你,丢脸的是楼家!”
他甩开袖子,背身道,“那群无知浅薄的妇人,这亲事定都定了,她们默许女儿羞辱程少商能有什么好处,难道凌不疑还会因此退婚不成!不过是叫陛下心中不快而已。既知道程少商人微位卑,聪明的就该卖凌不疑一个好,帮着周全才是!”
楼大夫人恨恨道:“凌不疑这昏聩瞎眼的竖子,究竟看上那小丫头什么……”当年两个女儿没嫁之时,她也曾暗暗打过凌不疑的主意,可惜全无结果。
“这种废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楼太仆干脆道,“自来无能之辈最爱诋毁有能之人,程氏能擒下凌不疑就是天大的大本事!一群不知进退的妇人,与那嫉贤妒能的小人无异!我看你也是越来越昏聩了。将来二弟那房的事你就不要过问了,阿延如今愈发能干,就由她管。”
“我是宗妇,也是主母,楼府之内焉能有我管不着的地方?”楼大夫人怒了。
“你以为凌不疑是怎么知道内筵之事的?”楼太仆冷声道,“是阿延使人去传报的,将她们欺侮少商的话一句句都传了过去。还说长辈在上,她做晚辈的没法开口,你以为她指的是谁?”
“这奸滑的女子!”楼大夫人惊怒道,“居然……”
“你不愿做聪明人,自然有人踩着你做聪明人。”楼太仆冷冷道,“阿延夫妇在族内广结善缘,各处卖好,你若再昏聩下去,苦头还在后面!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楼大夫人气呼呼的不说话。
这时侍婢来报:“程家小娘子忽道身子不适,凌大人已陪着回去了。”
楼大夫人不悦道:“她倒把凌不疑抓的紧。自己要回去了也不肯留下凌不疑!说不得,是急着卖弄委屈去了。”
“你说什么昏话,她到底是和阿垚定过亲的,难道要留下闹洞房吗!”楼太仆觉得妻子这几年眼界愈发狭窄,全无年轻时庄严大度的模样,“就算是她使了手段,凌不疑肯被她哄着走,那就是能耐!”说着便甩袖离去。
……
凌不疑和少商坐在马车中,一路无言。
“你怎么不说话。”凌不疑道。
少商淡淡道:“大约是适才说的太多了。”
“适才你也没怎么说话。”
少商沉默了。
凌不疑向女孩伸出手,女孩却低着头。他的手掌停在半空中,在昏暗中犹如苍白盛开的石兰。他捏紧拳头,收了回来,“我何处不妥,你说给我听。我总是想让你高兴的。”
少商凝视着角落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叔母以前常笑我天真,不知什么才是权势。今夜,我亲眼看见了。萋萋阿姊,姁娥阿姊,还有那几位愿意帮我的姊姊们,我们尽力辩解,奋力争论,抵挡的好生辛苦。阿母在帘子后面想来也忍的不易。然后,你来了,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打发了。你后来甚至都不用说话了,你目光所及,大家就会依着你的意思去做。”
凌不疑低声道:“你不喜欢权势么。”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权势,“看不出,原来你倒是庄生的信者。”他手指僵硬,开着言不由衷的玩笑。
“我也是俗人,若无阿父的权势,我哪有今日呼奴唤婢的日子。”女孩摇摇头,“何况,权势只是一把利刃,哪有好坏之分,要看用在什么人手里。”
凌不疑目中露出些许疑惑:“那你为何……”
“今夜,我依靠的是你手里的权势,不是我自己的。”女孩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澄净明亮,“可是,我为何能用你的权势呢。因为我将来会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让你高兴舒适,这样,我就能分享你的权势了。”
凌不疑生平难得生出疑惑来:“夫妻一体,这不是很自然的么。”
“不是你的缘故,是我性情乖张。”少商伤感的笑了笑,“我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思过日子,可如果跟了你,就得照你的意思活下去。我原本以为,我日后最烦恼之事,应是如何培土栽种,如何改良器械。可如今看来,我以后最要紧的事大约是揣摩你的喜好,让你感到开怀满意。若是那样,我现在的样子就得全变了,到最后,我都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喝冰酒对你不好。”凌不疑艰难道。
少商微笑道:“首先,喝一口冰酒不会死人的,可却能叫我高兴。第二,只要我自己的意思,哪怕对身子不好,也该照我的意思来。”
凌不疑握着女孩柔软的双手,缓缓道:“你喜欢和楼垚在一处,是否因为他能照着你的意思过日子。”
少商笑了,露出可爱的小白牙:“差不多。所以你看,我虽然学识浅薄,无才无能,但对自己却看的很清楚,所以我找到了正确的姻缘,可惜阿垚得娶何昭君,唉。可是凌大人,您这样了不起的人,反倒不清楚自己,找了我,那是大大的错了。”
凌不疑似乎有些明白了,冷冷道:“姻缘于你而言,只是合适不合适么。”
“不合适的,就不叫姻缘了,就孽缘。”少商想挣脱双手,几番用力对方都纹丝不动。
“程将军与萧夫人,小程县令与桑夫人,你就不曾艳羡么。”凌不疑道。
少商心中苦涩:“我的运气很奇怪,身边总不缺神仙眷侣,美满家庭,但到了我自己身上,却总要差些什么。”
凌不疑沉默良久,才道:“……这倒是。”
少商看看他,知道他是想到了霍夫人和凌侯。她又用力了几下,可依旧挣脱不开双手,索性两手往前推去,盖着他宽大的手掌抚上他的双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