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心则乱
萧夫人轻轻一笑,忽又不急了,缓缓道:“你以为我是你这种蠢货?彼时我势弱,娘家嗷嗷待哺,我如何有底气跟君姑顶嘴,我忍着,忍上十余年又如何,忍到今日,再来和你好好算账。”
葛氏又惊又俱,复又鼓气道:“你待如何?不过是休了我。”
“不如何。”萧夫人缓缓走到葛氏身边,道,“其实,许多年前你就想过改嫁了罢。”
葛氏一惊。
萧夫人自顾自的说下去:“第一回 是你新嫁没两个月,你挑拨二弟自己另起炉灶,另扯大旗,以你的嫁妆为军资也做出一番事业,是不是?可二弟一口回绝了,你气愤的回娘家住了十余日,要家里给你择婿另嫁,是也不是?”
葛氏吓的不轻,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随即赶紧闭嘴。
萧夫人笑道:“你总说我命好,嫁得英雄汉。有本事你自己也去嫁一个呀,你要真找到好的,葛太公也不会拦着你,可看看你自己挑中的都是什么货色。什么‘镇山大王’,什么‘宝泽胜天大帝’,你不是偷偷叫仆从去打听过么。哼,什么东西,俱不过数月就叫人砍了脑袋,乌合之众鸟兽散去,可怜他们的姬妾和姊妹家小都教人分了,貌美些的还好,总有人要,容貌寻常的,也不知是充了粮草还是营女支;还有那个什么陈县宰……”
“你不必说了!”葛氏大声,满面通红,羞愤难当。许多年前的阴私连自己都快忘了,今日忽叫人说破,就如被扒光了一般。
萧夫人却不放过她,继续道:“这回后,你老实了一阵,总算知道征伐搏杀是天下大事,不是闹着玩的。可生下二娘子不久,你的心思又活了。嗯,我想想……之前你那般老实,大约是怕自己不能生养罢……”
葛氏怒上心头,却不敢还嘴。她嫁入程家数年未孕,当时程母脸色已经不很好看了,加上萧夫人在旁边一个接一个的生,除了早夭的大娘子,后头两个都是健壮滚圆的男丁,外头谁人不夸萧夫人是兴家之妇,映衬的她更加抬不起头来,彼时她只恐自己身子有缺憾,就是改嫁了也不会得了好,当然偃旗息鼓。
萧夫人兴致盎然的说下去:“生下二娘子不久,你说要调养身子,就又回了葛家,这回你倒学乖了,自己不指东指西了,只缠着父兄给你择好女婿来改嫁。其实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过是想压我一头,可后来呢,如愿否?”
当然没如愿,不然葛氏此刻怎会站在这里。
葛氏心中恨极。生下二娘子后,天下豪杰已差不多形成气候,不是之前那些占山为王,小打小闹就能起头的了;乡野之间,哪里去寻了得的英雄好汉来嫁。高门豪族倒是有,可却是做妾,葛氏自然不肯,这点志气还是有的;可若嫁给寻常人,那还不如程承呢,至少程始眼看要出头了。葛氏在娘家消磨了半年未果,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回了程家。
萧夫人看着葛氏,豪不遮掩自己的鄙夷之情,道:“你这样三心二意愚蠢不堪的妇人,也是二弟仁厚才容你至此,你还以为自己本事了得,将二弟驯服了不成?!……我们三日后就迁宅,你就别动了,留在此处,等葛家来人罢。”
葛氏一惊,嘴唇颤抖道:“来,来人……?你已经去找我家了……”
想着萧夫人多年前就在窥伺自己,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暗暗记下,她心头阵阵泛着寒意,此时听到这话,惊惧之意无限,知道这回程始夫妇是真要动自己了。
现在该怎么办?该说什么?自己到底要不要和程承绝婚?离异归家后自己又该怎办——葛氏慌乱之极,不知如何说好。
萧夫人不管葛氏在想什么,只轻轻讥笑数声,缓缓向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忽尔驻足,回头道:“你数次想改嫁都嫁不成;我这里跟你下个担保,哪天二弟与你绝婚,我第二个月就能给他娶一个贤淑貌美的好妻室,绝不叫他再受一点委屈。”说完继续往外走。
葛氏已经真正害怕起来,昏头昏脑之际,忽大喊一声道:“我没有苛待四娘子!”声音震得门扉都微微抖动。
萧夫人再次回头,冷下面孔,漠然的看着她。葛氏被她的目光看的一个劲退缩。
良久,萧夫人才微微一笑:“今日天寒,青州又路途遥远,不知你傅母已启程否?”
这话没头没脑的,葛氏一时没想明白,抬头看见萧夫人嘴角的讽刺之意,心头一个激灵,破天荒聪明起来,道:“难道傅母已和你串通……”
萧夫人笑道:“你保兄很有志气,不甘碌碌一生,年少时就想着杀敌建功,可惜幼时受病不能上马,之后便想着要经商垦地来兴旺家业。都是一家人,我总要帮把手。”
葛氏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心道‘难怪’。
萧夫人面上微露自负之色,道:“不然万老夫人为何总能‘恰时’的来程家。”
葛氏瘫坐在地上,不敢置信自己的傅母竟会这样背叛自己,周身刺骨寒意——怪不得每当自己打定主意要做些什么时,万老夫人总要过来敲打一阵。
萧夫人又道:“她替我盯了你十年,办事很是老成。可惜,就在我回来前一个月,她忙着收拾家计准备阖家迁徙,就这么一点疏忽,你就将嫋嫋害到重病,几乎不治!”说到最后四个字,声音中露出森然之意。
葛氏害怕的跳起来:“不不,我没有,我没想……我真不知道四娘子会病那么重,我我,我不是有意……”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萧夫人一摆袖袍,淡然道,“倘若嫋嫋真有个万一,你以为你还能好好站在这里?!”
葛氏嘴硬道:“你能把我怎样,大不了我不做你们程家妇就是!”
萧夫人静静的看着她,看得葛氏浑身发毛,讪讪闭上嘴;心知萧夫人和自己不同,她十几年来随着程始东征西讨,举凡平抚乱民,查探细作,手上是实实在在沾过人血的。
萧夫人目似寒冰,缓缓道:“没这么容易,你不是还有儿女吗,你纵然不心疼孩儿,葛家不是还有满当当的一家人吗,这天底下总有你心疼心爱之人,我自会好好回报!”
说完这句,再不回头走出门去,不理葛氏在后面叫骂。
午后的庭院被冬日阳光照得温暖绚丽,原本院中的葛氏的仆妇不见踪影,门廊各处恭立着两排奴婢。萧夫人站在廊下,对着迎上来的青苁吩咐:“看好她。眼看要迁居了,大好的日子,别叫她坏了黄道正气!”
青苁知其意下所指,笑道:“女君放心,不是妾看不起仲夫人,就是给她把刀子,她也舍不得自戕。”
多年宿怨,今日一朝得报,青苁深觉出了一口恶气,萧夫人瞥了她一眼,道:“家门不幸,也不是什么好事,莫要喜形于色。”青苁夫人赶紧忍笑,道:“女君说的是。”
忍了半响,萧夫人自己先笑了出来,笑过后,又叹道:“当初恨的心肝疼,可这十年来随将军东征西讨,在外面见过那么多人间惨事,这些也算不上什么了。”想了会儿,摇摇头,自觉好笑。
绕着回廊走回屋子,只见程始已然酒醒了,正弓着魁梧的身子在屋里翻箱倒柜不知寻什么,萧夫人也不去问他,只管自己走到床边坐下,青苁忙帮她卸下身上的锦缎棉袍,然后出门去寻热水给萧夫人洗漱卸妆。
程始拢了拢敞开的襜褕,抬头讶异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萧夫人瞪了他一眼,傲然道:“三言两语的事,有什么好耽搁的,又不是两军阵前谈判。我已将她看管起来,过几日二弟和孩儿们一道和我们迁走。把她关着,到时看看葛家人怎么说。”过了片刻,她又叹道:“……才我痛斥葛氏时试探了,她至今不知。”
“葛家到今日还没说?”程始又一惊。
他也不翻找东西了,也坐到萧夫人身旁,良久才道:“……葛太公可是好人哪。他那条腿可是为着救我才断的……”他顿了顿,“应当是怕葛氏知道了,更加对二弟肆无忌惮,所以太公才特意不说的。”
萧夫人低头看着光亮的木地,低声道:“……都是我的不是。”
程始叹道:“这也不能怪你,你这辈子只这一次看走了眼。也是那姓陈的匪贼太会做戏,咱们都信了他,险些被谋了性命。”
萧夫人心中难过,低声道:“我们夫妻都是自私之人。为着这份恩情,明知葛氏不妥,还留着她,叫二弟受委屈了。”
程始一锤床沿,恨声道:“当初你我在时,葛氏哪有这般跋扈,也是我们不在家中,里里外外由她把持,加上阿母包庇,她才越发嚣张了。”
一边说着,他又起身继续翻找箱柜,边道:“报恩,也得用别的法子,总不能拿二弟一辈子去抵罢。葛太公又不独此一女,那么多儿孙,总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到时绝不推辞就是了。你不必太往心里去,二弟又不是垂髫孩童,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受个妇人欺负也有他自己的不当,狠揍一顿就好了,偏他心慈手软……嗯,就是因为腿上不好,他才这样自卑自鄙。吃个亏也好,回头我好好跟他说,再出去历练历练,见见大世面,叫他硬气些就是了……咦,我明明留在身边呀,哪儿去了……”
“……我可不是只看走眼这一次。”
萧夫人不知想起什么往事,程始扭回头来看他,只见萧夫人微微而笑,道:“初嫁那回,我自己挑了郎君,便是走了大眼。”
程始咧嘴而笑,故意自夸道:“这事上,我的眼光可比你好多了,一下就娶对了人,真可谓目光如炬,洞察秋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