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心则乱
夕阳西下,空无一人的阶陛上笼着一团太子落寞的影子,而直身挺立的凌不疑身前却划出一条长而有力的墨色。
看少商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凌不疑大步上前将她拎过来,按在阶梯上坐下,戏谑道:“你喘的像个破风箱。”
太子也笑了:“哪怕母后再给你添十个博士授课,你也不像个淑女。”
少商很难得的没理这两人的玩笑,大声道:“殿下,你别理那些人说你的坏话,他们没一个安了好心!”
太子神色黯然:“其实,我在这东宫位上这些年,真是好生疲惫。从小被耳提面命要敬慎勤勉,有友爱孝悌,要一直一直提防有人害你,要时时注意你所信任所重用的人有没有贪赃枉法,欺下瞒上!若是有,我就要毫不留情的手起刀落除掉他们!有时想想,我真愿意像外大父推让家产一样,让出这储君之位……”
他话还没说完,少商就大惊失色:“殿下,您千万不能做此想啊!宣太公将家产让了出去还能春花秋月,洒脱自在,可您不能啊!妾只问你一句,三皇五帝至今,有活下来的废太子么?”
太子一怔。
“有。”凌不疑道,“若是算上东周列国,至少有……”
“你别捣乱啊!我这说正经事呢!”少商气急败坏。
凌不疑温柔的笑笑,他想起适才皇帝对他诉苦时说的话——“……纵有不足,可是太子已经是太子了!他性情虽柔弱,但宽宏大度,有他在,下头的弟妹都能平安无虞。可若将太子从储君之位上拉下来,他还有活路吗?!”
少商继续对着太子消耗唾沫:“殿下让出储君之位后由谁接替呢?照长幼嫡庶就该是二皇子了。他可不会谦让推辞,定是喜不自胜,喜形于色,喜极而泣,让他上还不如五皇子呢……殿下,您真的要让二皇子当储君么,你这是在祸害天下苍生啊!”
太子被女孩气势逼的连连后挪,赔笑道:“二弟也没那么差。唉,若是个聪敏能干,名声又好的皇弟,我真的愿意……”
“愿意什么啊愿意!我看哪个皇子都没您好!”少商大喝一声,转头道,“凌大人您别干站着,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啊!”
凌不疑笑了下,道:“我来传陛下的口谕,陛下让太子安心,不要忧谗畏讥,束手束脚。以后谨慎些就是了。”
“陛下说的好!”少商大赞,“殿下你听见了没,陛下都对您有信心呢!”
太子苦笑着摇头:“父皇这是怕我不得善终,有心安慰呢。”
少商心想太子倒不笨,一下猜出实情,正打算再劝两句,忽听凌不疑道:“适才殿下说‘聪敏能干,名声又好’。要知道,当年子受辛也是聪敏过人,力拔山河,结果呢,落的个亡国暴君的名声。名声好?当年姚重华也是众人皆赞其谦逊,伊放勋赏识,将女儿相配,着力重用,结果呢,早早禅位了……”
少商努力想了想,认真道:“子受辛是谁?那姚重华和伊放勋又是谁?这几人我觉得我都知道,就是一时想不到是哪个了。”
太子和凌不疑同时凝固了数秒,过了片刻,凌不疑道:“子受辛是纣王,伊放勋与姚重华是尧帝与舜帝。”
少商有些尴尬,干笑道:“我说怎么这么耳熟呢,原来是他们啊……呵呵,呵呵……”
太子指着女孩喷笑,一时倒忘了愁绪。
……
又过了两日,凌程二人受太子之托去给即将出嫁/流放的王家众人送行。
王姈看着气色不错,对少商道:“想想也有趣,那日我恨阿母的厉害,可是以后我却要学她的样子,在荆州尽力庇护娘家人了。好在我的父兄不比阿母的父兄有‘雄心壮志’,只要吃喝玩乐就够了。”
少商看着她有心亲近的样子,心中一哂。要说孩子是父母的投影呢,王姈就完美的继承了文修君的决绝与王淳的识时务。
不过,她也不讨厌。
怎么说呢?若何昭君是血海中挣扎出来的浴火重生,那么王姈就是无处泊靠时竭尽全力在抓救命稻草。求生而已,无可厚非。
不过她今日想见的并不是王姈,而是王淳。
回程的马车中,少商支着双肘歪头出神,凌不疑说了两句她都没听进去,一直答非所问。
凌不疑皱起眉头,将她的下巴扭了过来:“你怎么了,从适才与王淳说过话后就呆呆的。王淳说了些什么?”
少商将自己的下巴挪开,看了凌不疑会儿,微笑道:“有件事在我心中隐隐绰绰许久了,可之前千头万绪,烦扰不断,我都不敢多想。如今局势安定,我就问了王淳两句,以解我心头疑惑。”
“什么疑惑?”凌不疑心头犹如闷鼓敲响。
“楼犇诈城冒功,乾安聚拢钱粮。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知道了?”
第128章
为凌不疑驾车的汉子是一名姓金的汉胡混血,是凌不疑十五岁去边城时救来的,举凡与马匹相关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便是在崎岖小路上驾车也能如履平地。
少商面上摆着微笑,口气却发寒:“那日文修君说‘王淳始终遮掩不好她才落的这个田地’,也就是说,王淳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依着王淳诸事求你的性子,既早知此事,怎会不去央求你救命?”
“适才王淳告诉我,直至崔侯大军开拔他才知道被冒名与彭真串谋之事的,随即软禁了文修君,再派心腹去追赶大军。盼着找到你后,央求你一举击杀彭真,再率先冲入寿春将彭府烧个干净。可惜,他的心腹追上时你已离开崔侯大军,而且在周遭四处巡视,致使他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
——这是王淳原先的计划,但是因为找不到凌不疑,他只能等彭真被押送到都城后,暗中找人求彭真别把事情说出去,以后彭家老小他定会照料周全。谁知彭真全然不信。
“这怎么可能呢?”少商歪头看着男人,“像你这样的人,连太子妃一个管别院的堂兄有几房姬妾都清清楚楚,怎么可能不留下人手就独自离开大军呢?万一崔侯受伤无法理事,万一大军遭伏击伤亡惨重,你难道不用飞驰回援?王淳以为的理由,我一个字都不信。”
“若是有人找不到你,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不愿意让人找到。”她一字一句道,不错眼的盯着面前的青年男子。
凌不疑看着自己微微握紧的拳头,将修长的手指一根根伸展开,搭在膝头:“这俱是你猜测之言,不过权当是真的。那你以为我为何要这样行事?”
少商微笑如常,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脸颊上已微微酸痛——她真正害怕时就会这样装的若无其事。
“我本来一直想不通,直到那天在东宫阶陛上看见太子殿下形单影只,身旁只有你一人,我才恍然大悟——你为何不计得失非要为铜牛县令颜忠申冤,你为何对王淳被冒名串联之事装聋作哑,说到底,为的都是排除异己!”她渐渐动了气。
凌不疑抬起头,嘴角噙笑:“我与楼王二位大人俱是一心为东宫,怎能说是异己呢?”
少商一窒,大声道:“就算不是异己,也是你前去之路上的绊脚石!”
凌不疑不置可否。
“外面人都说太子殿下对你情同手足,言听计从,但是我知道,其实太子殿下更听的是楼王二人的话。倒不是他二人有多能干多有权势,而是他们一个是太子的蒙师兼太子少傅,一个太子母族的长辈。记得有回我抱怨王淳饮酒误事,殿下说他十来岁头一回进军营时曾受人轻慢,是王淳扯着老脸陪着笑,从头到尾护着他。据此类推,想来楼经也不遑多让。”
“人家比你资历多了十几年,你再惊采绝艳,再无所不能,究竟亏在年岁上——殿下成婚纳姬时你还在泥地里打滚,殿下初次奉命监国时你还是垂髫少年,而偏偏殿下又是个最循规蹈矩之人!”
“明明你每次的谏言都是对的,明明你的预料百发百中,可偏偏殿下犹豫再三,最终总会听楼王二人的……譬如迎娶太子妃,我现在才知,原来当年是楼经进言太子恪守婚约的。”
少商一下从车厢中立起,身子因为气愤微微发抖,“他们虽不是异己,但恐怕你比憎恶异己更憎恶他们吧。对异己你可以阴谋阳谋的对付,可是对这两位多年关照东宫的重臣,你不但不能动手,还得时时忍耐,处处善后!如今我要恭喜你了,太子殿下仰赖的一文一武两条臂膀,一个被贬回原籍,一个被流放荆南,以后殿下就只能听你的话啦!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