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暄和
三年前年纪轻轻就考中解元的丘洵, 自然成了一众士子们追捧的对象。厅中坐满了人, 他们正聚精会神的听着丘洵为他们解说乡试和会试之间的不同之处。张皓文和邢恕坐在一旁, 也一样听的认认真真。邢恕还开口问道:“见深,会试首场也是七篇八股文, 这和乡试到底有何不同呢?”
“这个,你们就要听我好好说说了,考的形式还是一样,只不过, 会试考官注重的不仅仅是学问,还有文风!若是在文风上稍加注意,最后的效果就会事半功倍的!”
丘洵站起身来给自己斟了杯茶,举着茶盏面对众人侃侃而谈:“这其一嘛,自然是要揣摩主考官的意思;其二,八股文也称作时文,这是为何?时者,‘与时皆行’也。大明初建之时,民风淳朴,天下大乱已久,刚开科考试,考官们都喜欢简洁明快,义理清晰的文章。可如今呢?文风已经变得越来越华丽,甚至篇幅也比明初长了许多。道试、乡试的时候,每个地方的主考或许各有偏好,可这里是京师,天下饱学之士齐聚于此,大明的文脉就握在这些人的手中,尤其是广东各州地处偏远,未必对当今流行的时文那么熟悉……”
……
“都打听好了?他们现在住在广东会馆中?”乾清宫前的台阶上,一名年近三十的太监倒背着双手,一步步往殿外踱去。在他身旁是一名年纪稍长的太监,但面对着那名年轻太监的时候,他却是一脸恭敬的神色:“王公公,都按您说的相貌、年龄打听过了。怎么?您想现在就动手嘛?”
“嗯……”那年轻太监沉吟起来,他刚想说话,忽然后面殿门一开,传来了小皇帝惊慌的喊声:“王伴!王伴去哪里了?”
年轻太监马上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往里跑去,其余的人都低垂着头,目光中带着几分羡慕和恭敬的神色。自从三年前先帝命王永祥代替王振成了太子的陪读太监之后,他说话做事无不把小皇帝的喜好揣摩的清清楚楚——
孙皇后见自己求子无望,渐渐也对这个寄养在自己名下的儿子重视起来,平时教导难免就严厉了些,而王永祥总是能在太子心灰意冷的时候适时给他安慰。先帝对太子颇多管束,王永祥靠着自己在民间生活多年,想着各种法子从宫外弄来新鲜玩意儿逗太子开心。比如什么从南方来的橡胶做的蹴鞠,两个轮子加上横梁可以骑着到处跑的小车,把闷在深宫,却活泼好动的太子哄的高高兴兴,对王永祥这个更像是“陪玩”的“陪读”也越发依赖。
宣德帝一死,太子本应顺利即位,可朝臣们一想到他年纪尚小,心中总是颇多犹豫,宫内宫外传言四起,都说张太后有立她的另一个儿子,以贤明著称的襄王为帝的意思。
朱祁镇未登基的时候,偶尔也听到过宫人们私下的议论,虽然他还不到八岁,但是这些年经历的种种明枪暗箭,已经足以让他意识到他的处境是多么的严峻,这一切都让他心里充满了恐慌。他的叔叔会当皇上吗?如果这是真的,那他这个“太子”该怎么办?会不会被
一辈子关在凤阳?面对着同样忧虑的孙氏,朱祁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将这些苦恼都说给了一直陪着他的“王伴”。
深夜里,孙氏和朱祁镇一起,被召进了后宫深处的清宁宫,榻上半卧着一位身着白衣的老妇人,她虽然上了年纪,可眼神清亮,不怒自威,和孙皇后雍容华贵,娇美动人的气质不同,这老人眼里尽是高高在上的庄严,投向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对他们“母子”二人审视的意味。
“听说镇儿替他父皇守灵的时候打起了瞌睡,皇后呀,可有此事?”老妇人盯着孙氏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道。
相比于孙氏,朱祁镇更怕自己的这位祖母,她曾经是张太后,可如今已经成了太皇太后。朱祁镇紧张的发现,她仍然称孙氏为皇后,可现在,已经没有了皇帝,孙氏还不是太后,正如自己还不是皇帝一样,他们这曾经并不算和谐的一对母子现在的命运却紧紧系在了一起。
“母后,母后您听我说,镇儿他实在是哀思过度,昨夜几次哭醒又睡去,所以今日守灵精神不好,没能坚持下来,是我没有照料好他的起居,都是我的错呀!”孙氏诚惶诚恐的叩首答道。
朱祁镇身后的王永祥更是在青石板地上把头磕的砰砰响:“奴婢也有错!是奴婢今日太早把太子叫醒了,本来因为昨日丧服穿起来费了些力气,结果……”
“好了,你们都不必说了,这孩子,还是太小了呀……”
王永祥脑门都磕出了血,这会儿见势不对,横下心来跪着蹭蹭往前几步,带着哭腔道:“太皇太后呀,当日皇上驾崩的时候,拉着太子和您的手,把国体托付于太子,又把太子托付给了您……”
他还没说完,张太皇太后心中一震,想起了朱瞻基临死前焦黄的脸和望向朱祁镇不舍的眼神,一瞬间,她再看朱祁镇和孙氏的时候,心中也多了几分亲情,但是面对这个小太监,张氏却觉得他太逾越了,顿时板起了脸,唤来宫女,以失职为由,狠狠的抽了他二十鞭子。
张太皇太后并没想到,王永祥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太子已经对他已经快到言听计从的地步了,可是还缺那么一点同生共死的交情。王永祥在挨鞭子的时候哀嚎的格外悲惨,听的朱祁镇眼中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张太皇太后见状,皱起眉头,让外面的宫女停了手。然后,她语重心长的对孙皇后道:“唉,我呆在这清宁宫,本来就是想图个清静,可外面的朝臣们却坐不住啊,太子的一言一行,从今往后你要格外注意,正是因为他年幼,他才更要拿出点九五之尊的样子,如此方能服众呀!还有他身边的人,你也要好好管束。不要让他整日和太监宫女混在一起,听说先帝让太监为他开蒙,往后,不如和杨阁老商议商议,多请翰林院的学士们为他讲讲课吧!”
……
此时缩在龙床上的朱祁镇脸色惨白,不知是做梦还是回忆,那日在清宁宫发生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了。看见王永祥一阵风似的跑进了殿中,他心里头感觉安稳了许多。王永祥上前磕了个头,接过宫女手上的帕子给小皇帝擦了擦汗,和声细语的道:“皇上,奴婢方才去和下面的太监商量商量,您这几日太辛劳了,什么时候再找上次那几个侍卫进宫,陪着您演练排兵布阵,破阵杀敌,您看如何?”
前一阵子,朱祁镇听学石门讲课的时候听了自己父亲和爷爷先前北击鞑靼的英勇之举,屡次询问王永祥,他怎么才能像先辈一样立下功勋,王永祥对小皇帝的要求向来尽力满足,现在是和平岁月,打不了仗,他就找来几个和朱祁镇年龄相仿的孩子,让他们陪着朱祁镇在宫里过过当将军的瘾。
朱祁镇望着安静而空旷的宫殿,心里的恐惧终于渐渐变淡了。毕竟,他现在已经登上了皇位,
天下是他的,他不应该再害怕任何事,任何人。可是,相比起这个了无生气的皇宫,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怀念温暖而和煦的南方的微风,一个树荫遮蔽满是光点的青石板铺成的小院子,还有院中偶尔想起的,清朗动人的读书声。
他吸吸鼻子坐起身来,拉着王永祥问道:“王伴,你……他们说你原先是从琼州来的,是吗?”
王永祥很怕别人提起他的过去,听见这话不禁一愣,到底是谁又在皇帝面前嚼舌根子?他心里惴惴不安,但表面上仍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对朱祁镇道:“没错,不过我考中秀才之后,就离开琼州,去广州继续求学了。皇上,您想不想听听渡海的事情……”
渡海对朱祁镇来说是另一个噩梦,闻言他打了个哆嗦,摇了摇头。不过,也真是因为渡海,他遇到了张皓文他们,并且和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日子,还有最后做的那个梦,梦里闪闪发光的溪水,还有山丘上带着香气的微风,这一切都不停的再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可是,却都没有他和张皓文在一起的时候感觉真实。
“如果能回到过去就好了。”朱祁镇百无聊赖的叹了一口气:“王伴,你知道吗?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嗯?”王永祥估计皇上又要对他说一些小孩子无聊的想法,什么在后花园发现了两只蛐蛐之类的,但是他马上做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毕恭毕敬的坐在一旁听着。
朱祁镇两眼微微闪着光芒,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圆凳,示意王永祥坐下,然后对他说道:“曾经我……我微服私访,在广州遇到过一个很有才气的读书人,他,他姓张……”
王永祥一听,下意识的觉得这件事情和张皓文有关系,朱祁镇的下一句话更是让他大吃一惊,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来:“我觉得,他有一件宝贝,当时他带着我躲避坏人,就躲进了那件宝贝里头……”
第90章 会试的前奏2
“睡吧……”王永祥轻声哄着小皇帝, 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合上了,他刚起身要离开, 龙床上又传来了轻轻的嘟囔声:“……戒指, 玉戒指……”
王永祥心头思绪翻涌,过去许多没想明白的事情忽然都有了答案……别人可能以为这孩子只是南柯一梦,只有王永祥知道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为什么张皓文这么小年纪就足智多谋?他也问过王老大、王老三,得到的说法都是张皓文生来就聪明,愣愣让他们一家泥腿脱胎换骨, 成了琼州远近闻名的“耕读之家”,为什么只有他家里能喂出那么肥美的鸡, 为什么只有他能做出纺纱比别人快数倍的机器,王永祥的目光落在花园角落里那个黑色的皮球上——橡胶球,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东西,竟然都被张皓文用来发家致绝不是像王老大他们说的那样天生聪慧, 他身上有一件“法宝”, 一个朱祁镇口中的白玉戒指!
王永祥回头望着耸立在黑暗中的乾清宫, 偌大的宫殿在两旁灯火照耀下, 显得格外瑰丽而壮阔,他早就厌烦了每天陪着小孩子踢球扮士兵的游戏, 虽然朱祁镇在他的影响和照看下一天天的长大,可是清宁宫那个老太后,还有虎视眈眈的孙太后,内阁垂垂老去的三杨仍在, 若是他没有别的帮助,他就得等着他们一个个老死,那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可是,如果他有了张皓文身上那个宝贝呢?张皓文虽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是他和这个时代那些读书人一样迂腐,只知道用这宝贝来搞点小发明小创造,听说他还在琼州和江南种了不少“板栗红薯”、“甜糯玉米”这种只会造福老百姓的东西,他都没有想到用这戒指好好干一番大事业吗?
王永祥意气风发的走在丹陛旁边的汉白玉台阶上,他还记得小皇帝登基的那一天,就是被明黄色的銮车抬入了殿中,下面身穿大红色朝服的官员,对他不屑一顾的内阁辅臣毕恭毕敬的低头齐列阶下,高呼万岁,这样的场面是多么让人心潮澎湃呀,站在皇帝身后的他一时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跪拜的不是眼前这个七岁的孩子,而是自己。
“王公公,您看……”方才那名太监一直等在角落里,这会儿见王永祥从乾清宫出来,马上又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去:“您吩咐查访那几个举人的事儿,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王永祥被从美梦中唤醒,这反倒让他一下子有了主意,张皓文肯定是动不得的,每次和他直接交手自己都会失败,而且损失惨重,王永祥现在一想起张皓文心里就不自在,但是等等,他身边不是还有两个不知好歹的同乡吗?那两人估计可没什么法宝护身,就算有,那也敌不过他手上的人呀?
现在,他可不是当时那个在东宫委屈求全,无名无姓的小太监了,早有人发现了他在皇帝身边独一无二的地位,开始向他献起了殷勤,他略一思索,对那太监道:“前些日子想要来拜会我的那两名锦衣卫首领,你可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记得记得,”那人连连点头:“有一人姓王名山,自称是您的侄子,怎么,难道您有事情要交给他去办?”
“没错……”王永祥点了点头,伏在那太监耳边低语起来。
“丘洵、邢恕……小的记下了。”那太监点点头,转身要走,王永祥却又在他身后唤道:“等等,千万不要惊动会馆里其他的人,若是他们两个不能一起抓住,抓一个也可以,记住,一定要稳妥,避开那个叫张皓文的小子,他最麻烦!王山若是能把这事儿办好,我就认他做我的侄子!”
“是、是!”那太监忙不迭的点着头,沿着宫墙跑了。
此时张皓文正在会馆之中,提笔给家中写信。从南京到北京一路,他给家中送信很少间断,家里的消息也陆陆续续传来,有好有坏
,但大部分都是喜讯——去年道试、乡试,张皓言也中了举人,只有张皓方仍然不务正业,四处游荡,一开始在张皓言的看管下他还稍稍注意些,去年因为张皓言自己专心举业,张皓方跑到赌肆里赌了两把,欠了一屁股债,债主追上门来,张传华一气之下,让陈择梁把他带到金鸡岭做苦力去了。
至于其他人,张传云中秀才之后,镇上来提亲的不少,最后他自己相中了一个老儒生的女儿,那家人虽然家境贫寒些,没有多少嫁妆,让吴氏抹着眼泪哭了小半个月,但张传云却坚持己见,在学堂后头盖了一间小房子,带着新媳妇单过,听说现在那女子已经有了身孕,马上就要生产了。
许久以来,张家都不曾有孩子降生了,皓夏、皓秋都早已出嫁,嫁的人家虽然境况各不相同,但过得也都算是平平安安。只是张传翠那时非吵着要嫁个相貌比她大哥张传荣还要出众的读书人,一直挑挑拣拣到现在,今年二十四了,还留在张老头子和吴氏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