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浴火小熊猫
这条路并非官道,只能容三四匹马并行,两侧都是树木,端王只好勒马,冷笑道:“怎么?你怕我去找他?”
瑶光一听,心又一沉,确认了刚才的猜测。
她一时间说不出话,剧烈的心跳让她气促,声音也跟着发颤,苦笑道:“唉,看来你依旧没变。”
端王本来怀着一腔怒气,看到她追来时更是气得发狂,这时见她神情凄苦,想起她当初随信寄来的那双旧手套,心里又是酸涩,又是刺痛,沉声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将他怎么样,我只是不敢相信——怎么是他!”
瑶光见他这样子,不由起疑,怎么是他?怎么……
端王见瑶光迷惑的样子,也笑了,他对众人道:“你们在这里等着。”说完一拍马,瑶光连忙跟上。
两人往前走了三四里远,端王停下马,问瑶光,“所以,你并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他虽是问句,但语气却十分确定,看着她时,嘴角还噙着一丝冷笑。
瑶光冲口道:“我知道!他……”等等,他说的是定寻的俗家身份。她疑惑地看着端王,“六郎,你……怎么知道?”
端王笑得十分古怪,冷哼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只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间数骑飞奔而至,为首的是黑铁塔高立臣,其后一人被众骑士簇拥着,广袖青衫,正是定寻。
第134章 是你不懂
瑶光见定寻带着高立臣来了大为惊讶,他怎么会来呢?刚好赶在这时候来?
这特么——这是要干什么啊?
她急忙向端王看去只见他双眼微眯双唇抿成一条上翘的弧度竟然是一副笑脸可握缰绳的手攥得极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转眼间高立臣到了近前,滚鞍下马对端王恭敬一拜,“殿下。”
端王哼了一声扬着头,瞧也不瞧他一眼低声喝道:“滚。”
高立臣恭顺退下,牵马退到一旁,这时定寻等人已到近前他举一下右手身后的骑士齐齐停下他骑着马越众而出到了瑶光和端王跟前先看看瑶光,见她一脸担忧惶惑但并不像受了惊吓的样子,稍微感到轻松再看端王一眼,轻叹一声:“六郎是我对你不起。你和我回去再说,别为难她。”
端王连连冷笑,“对我不起?可不敢受你这么说。”他转向瑶光,用马鞭指着定寻道:“看来,他真的没敢告诉你他是谁。”
瑶光这时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测,看看端王,再求助般看向定寻,只盼他能说句什么让她安心,可是,定寻只是闭一闭眼睛,轻轻叹气。
瑶光脑袋里嗡的一响,各种从前听过见过却从未留心的细节如潮水一样翻涌,但她仍存着一丝希望,颤声向定寻求证:“太极宫……到底在哪里?”
定寻看着她,看起来又难过,又为难,端王却看着他冷笑,“太极宫?哈,你既要骗她,为什么不起个像样点点的道观名字?我若是你,就把城中某个不出名的小道观买下来,给自己封个观主做。”
他扫视一眼定寻身上所穿烟青色夹纱道袍,转而对瑶光笑道:“他是不是跟你说他是个道士?他道号叫什么?”
瑶光至此还不敢相信,她在心中对自己说,不不不,不可能!如果定寻是——那六郎怎么敢这么跟他说话?用这种口气?不不,定寻只是个京中一二流人家的公子,和六郎刚好认识罢了!一定是这样!
可是她一看定寻的神色,还有站得远远的那些定寻的随从的神色,就知道自己那点希望,怕是终会落空。
定寻见瑶光眼里蕴着泪,呼吸又急又用力,每吸一下气,胸口就激烈起伏,知道她这时一定是愤怒、难过到了极点,心中自是酸痛难当,当即再也不理会是否会令属下侧目,又是否会使端王震怒,柔声叫她,“瑶光,我曾说过‘身非常定’,你想一想。”
瑶光听到“身非常定”这四个字,想起当日定寻到明月道院来找她,道破她的来历,两人曾说过“什么年纪,家乡何处,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心里明白他其实是说:我的身份并不重要,我依旧是定寻。
唉……旁的也许真会不重要,可是……
她忍泪点了点头,定寻又说,“我会给你一个解释。你先回道院吧。高立臣——”
黑铁塔立刻对瑶光拱了拱手,“韩道长,我们先走吧。此间事,实与你无关,多留无益。”
瑶光看了定寻一眼,再看看端王,心中叹气,老高,你说我多留无益是真的,可怎么能说此间事与我无关?唉。
她也不说话,低头拨马先前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只见端王和定寻各自坐在马上,对视着。
她转过头,一夹马腹,“驾!”
骏马奔驰,向着来路而去,高立臣紧随瑶光身后,始终与她差着一个马身。
走了二三里远,正遇上端王的护卫们迤逦而来,他们见了高立臣,极为惊讶,纷纷抱拳行礼,“高廷尉安好。”
高立臣在马上抱一抱拳,顾不得寒暄,追着瑶光去了。
快到明月道院时,瑶光终于放慢马速,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气愤,一会儿想起“定寻”的各种破绽,觉得几近侮辱——自己竟然从没问一句定寻,你俗家名字是什么?更没想过要去什么太极宫青阳观一探究竟。总而言之,都是因为太过信任他。
又或者,其实,她并不是没起过疑,而是“定寻道长”这个人设太完美,太可爱,所以,她一直潜意识在为“定寻”做各种描补,忽视了他那些显而易见的破绽——在太清宫初见那次,他身边那位肥白的老伯,留着两撇胡子,可发色早已花白,他甚至还叫他李大保!
瑶光吸吸鼻子,问黑铁塔,“高先生,李大保可是李德胜大监?”
高立臣一路上提心吊胆,看着韩道长一副又伤心又委屈的样子,早知道逃不过一场追问,可万万没想到她问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他咳了一声道:“是。李大保原是淑太妃宫中内监,在陛下还是皇子时就服侍陛下,后来跟着去了康王府,又去了云州,伺候陛下有二十余年了。”
高立臣答完了,半晌没听见瑶光再说话,只好赶着马上前,和她差了一个马首的位置偷眼一看,哎唷,怪不得韩道长不说话呢,这哭得泪人似的,她只是哭,不出声,还把左手食指蜷着放在口中咬着,黑铁塔心里直“唉哟”,韩道长这般模样,又是这么个性子,难怪……唉,想想端王殿下那样子,只怕,以后史书上会写一句红颜祸水。
老高摸摸鼻子,斟酌着劝慰道:“道长,陛下亦非有意蒙骗您,您是聪明人,一想就该知道啊,只是……只是有时候,身不由己。唉,您不知道,陛下他……他也是很为难过一阵子的。”
瑶光用手臂蹭掉脸上的泪,哼哼哧哧哽咽道:“我知道。我只是……我……他怎么能骗我这么久?他难道没想过,总有一天会拆穿的么?”
高立臣又叹气,“道长呀,您想想,陛下怎么今日赶过来了?还不是陛下听说端王殿下来找您了,怕出什么事,这就心急火燎地出宫了?唉,陛下原想着见了端王殿下先跟他说了,免得他来为难你,谁知道,端王殿下倒好……”没见皇帝没见老娘先跑来见您了。不过……怎么你们一见面就让他知道了呢?
高立臣偷觑了瑶光一眼,立即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个嘴巴子:高立臣你这蠢驴!这还用想?这么个百媚千娇的美人儿,你要是端王殿下,隔了半年多没见韩道长,见了能把持得住啊?那自然是……呃。
那韩道长要是不顺从他,自然就……就……呃。我都快忘了端王殿下究竟是为什么抢着要了陇西赈灾的差事出京了,不就是因为吃十七郎的醋么?
韩瑶光又哼哧了几声,问高立臣,“高先生,你有带手巾什么的吗?我出来得急……”
“哦哦哦,有的,有的!”高立臣忙把自己的手帕抛给瑶光,瑶光接住,擦擦眼泪擤擤鼻涕,幸好高立臣有手帕,不然接下来她就得撩起袍角擦鼻涕了。唉,就连孟萱这样林妹妹般的美女,真哭起来也是鼻涕眼泪的,电视剧上女主角们的绝美神仙流泪都是假的!
高立臣瞧着她这个样儿,只得叹气儿,什么叫活色生香?即使哭得花猫一样,呼噜呼噜擦鼻涕也让人想要捧在手心轻轻吹吹哄着她的就是。
他正瞎琢磨,只听这位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吸溜吸溜鼻子问:“高先生,圣上可曾说过要如何发落我?”
高立臣一愣,“呃……这个嘛……”
再说端王这边,看见皇帝三言两语便劝走了瑶光,她对他居然是种毫不疑虑的顺从,和与自己相处时截然不同,心里那股翻腾不绝的火瞬时间又蹿起老高,不住冷笑。
皇帝道:“六郎,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我回宫……”
端王打断他:“臣不敢。圣驾出京自有形制,大周律法、祖宗宗法写得清楚。君臣有别,臣不敢违制,恃宠而骄。还请陛下御驾先回京,下旨召臣入城。”
皇帝被他怼得半天说不出话,明知道这弟弟是话里话外讥讽他,也只得忍让着,“那好。我先走了。”
端王恭恭敬敬在马上行了个礼,眼睛却一眼没瞧皇帝。
皇帝忍气吞声回了宫,召端王太极殿觐见。
兄弟俩见了面,端王换上了亲王礼服,来到丹陛之下,正一正衣冠,忽然行起叩拜大礼,皇帝忙叫李德胜等,“快扶起来!”
李德胜忙给崔旺王拂来使眼色,两个年轻太监跑去一左一右去扶端王,端王却将两人推到一旁,继续行他的三拜九叩之礼,口中称:“臣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德胜见皇帝脸一阵白一阵红,心道不妙,赶紧给两个徒弟打手势,退了出去,也将大殿内外服侍的宫人们全撵了出去。
太极殿中静极了,只听得到冰盘中冰珠化水滴落的轻响。
皇帝从御案后走下来,走到端王面前,“免礼。平身。”
端王直直站起来,朗声道:“臣自去岁离京,至陇西赈治天灾,现疫情已绝,受灾百姓安置完毕,现已安居乐业,臣,不负圣恩,前来覆命。”言毕取出奏摺,上面写着赈灾的详细过程与各项记录。
皇帝略略翻看两下,将奏摺搁在御案上,“六弟,你当真要跟我这么杠下去?你要是真恪守君臣之礼,刚才在京郊见了我为何连马都不下?我可说你一句话了么?”
端王怒极而笑,“四哥,你还有脸这么问我?恪守君臣之礼?君夺臣妻,是什么礼?你还敢叫我六弟?”他眼圈都红了,抓起腰间玉带一把扯下往地上一摔,“你是我哥哥啊!你——你怎么敢——你怎么能——你难道不知道她是我什么人?你——”
皇帝走去将玉带拾起来,语气沉静,“是啊,她是你什么人?”
端王胸膛上下起伏,大殿里一时间只听得到他粗重呼吸声。
过了一刻,他凄然笑道:“是。她早已与我毫无瓜葛。当日,也是在这里,还是我求你下诏,让她出家!四哥,你给我一句实话,到底你是什么时候对她动了心思?那时候?还是更早?”他垂下头,垂在身侧的双拳握得紧紧的,“她从前养过一只三色的狸猫,爱若至宝,你去年端午所赐的节礼中就有一只狸猫玉枕……你知不知道,我看到那把剑的时候……”他说到这里,声音颤抖,呼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怎么会是你?为什么?”
皇帝这时要比端王平静得多,他脸上甚至连之前那点羞愧也褪去了,他将玉带也搁在御案上,直视着端王道:“原来,你一直疑心我?”他忽然笑叹,“是啊,乐府令仪韩瑶光姿容绝世,任谁见了都会为之心折。可我心之所系者,从来不是韩令仪,是夙慧转生的坤道韩玄玑。”
端王听到“夙慧转生”四个词,颇为震动,“你也知道?你也看出来了?什么时候?”
“铁铃寺。”皇帝淡淡一笑,“只是当时我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后来我见了她画在碧水江汀的壁画,当世无人能出其右,画中有许多非异世之人不能为的细节,我才确认,她其实就是她口中所说‘天上天’来的女子。”
“六郎,你刚才问我,怎么能,怎么敢,又问我,难道不知道她是你什么人,我其实明白,你所说并非什么世俗名分,而是在说,她是你心爱之人,我不该夺你所爱。可是,我问你,你爱她,你为她做过什么?”皇帝走到端王面前,和他对视着,“你可有想过,她想要的是什么?什么能让她快乐?怎么能帮助她?”
端王深深吸了口气,“所以,你征选安慈太后圣像?”
皇帝语气越发平和,“不错。我还指点她书法,叫她用稻草纸练字,每隔几日为她批改——到这时,我依旧没有去见她,全是书信来往。我为何教她练字?因为我欣赏她的才华,我想助她成为流芳百世的大画家。至于后来,我听她说起仰慕穆宗大圣皇帝之事后,知道她极向往男女平等,无论男女都能参加科考,为官吏,自立门户——这些事已经非人力能为,即使我是皇帝也不行,可我想助她一试,我建议她上疏提议女子亦可考画院。你看,她所需要的,并非珠玉名马,这些事,你也都可以做得到,可你为什么没想到要去做呢?因为,我懂她。而你,不懂。”
端王这时放在身侧的两手都在轻颤,他清楚地知道,皇帝所说的都是真的。他和瑶光书信往来早于皇帝,他也看出她字迹粗劣,但却从未想过要教她、帮她,后来到了陇西,看到她的字一次比一次好了,他也曾为她高兴,但却从未想过,她是自己苦练?还是苦练时也有高人指点?那位高人是谁?
至于她所向往的……
他四哥确实没说错,这些事,都是他也可以做的。可是,他从没想过去做。
皇帝平静地看着端王,“六郎,你为她也许也做了很多,你去陇西,也是因为她。可是,你的这些自苦,对她而言有意义么?如果你所做的,能使她快乐,那才有意义。不然,即使你为她砍下一条手臂,她并不快乐,只觉得惊惧、内疚,那就仍是无意义的。”他说着,将右臂袍袖缓缓拉起来,一直拉到肩头,才将手臂抬起,微微转动,“就如我。我这么做,为的是让自己快乐,如果她见到我这么做感到快乐,那我自然会更高兴,可如果她一无所动,我亦不会失望。”
端王侧目看向那七个字,认出那是瑶光笔迹,一瞬间心如刀割,再看向他四哥,只见他平静而坚定,甚至隐隐有与自己示威之意,心中苦涩、痛悔不甘……种种情绪纷至沓来,像要把他胸腔冲破。他低叫一声,转身疾走出了殿门。
第135章 定寻
隔了一日高立臣才来请瑶光去近芳园。
瑶光问高立臣,“高先生你们出宫是不是很麻烦?”
高立臣只笑笑“就算麻烦该出还是得出啊!”
瑶光怔了一会儿说:“辛苦你们了。”
从前我还曾抱怨过他一个道观观主能有多忙,要隔五六天才能出来一趟,唉。
她又想到曾经几次见到衣锦佩刀的骑士们嚣张地哒哒哒跑马让她躲到路边吃土,“高先生你们每次出来,都有锦衣卫来接么?”
高立臣尴尬笑笑“还好,还好。也不是每次啦!有事他们才来的。”
瑶光又问,“他……他私下里有没有说过我什么?”她问完立即一挥手“当我没问吧。高先生我从前多有对你不够恭敬的地方还盼你不要生气。”
高立臣连忙抱拳道:“道长说哪里话老高一直打心眼里觉得道长为人不卑不亢高风亮节,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瑶光笑一笑心想,不卑不亢这个词从你这个皇帝身边的红人嘴里说出来,可不是什么好词啊。
到了近芳园,瑶光迟迟没有下马,望着园门和门匾,神色难以描画。
高立臣隐隐有种不太妙的感觉,忙下马上前,要为瑶光牵马,她连道“不敢”,这才下了马,随着高立臣进了院子。
定寻,或者该说,皇帝,今天穿的仍是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风过拂槛,他天青色的袍角和衣袖轻轻颤动。
他立在廊下,和瑶光遥遥相视了片刻才从容走来,行了个拱手礼,“瑶光。”
她还了一礼,张了张口,问他,“我该叫你什么?”到了今日,定寻自然是假的道号,他究竟是不是道士也难说,没准和她一样是个假道士。
他笑得微有苦涩,“我确实是道士。因为幼年常生病拜了周真人为师,十三岁的时候过了道初试,我也确实想过出家。我只是……一直没有道号。”
瑶光勉强笑道:“失敬。”哦,你还是个天才儿童。
想来,太清宫第一次见面时,他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不记得任何人、也认不出他了,听她叫他道友,一时起了玩笑之心,才说自己在太极宫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