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歌一片
绮罗帐中,善水如猫般闭目伏蜷在他胸膛之上,心口贴着心口,一下下默默数着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发自他胸腔之中的如擂鼓般的心跳。擂鼓终于渐歇,她丝毫不觉疲乏,困意更是半分也无,悄悄将搂在他腰间的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生怕一松开,便又只能再次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怨不得她这样。十年里,他留给她的最深记忆就是倚门送君去,一次,一次,再一次。
“少衡,以后,再也不要离开我和孩子们……”
仿佛是梦呓,又仿佛是心语,她几乎没怎么想,便就这样信口慢慢说了出来。她感觉到他的手像她一样,把她的腰肢箍得更紧了,却没说话。
“柔儿,我想去看看洛京……我就快忘记它的模样了。”
他开口的时候,这样说道。
~~霍世钧结紧善水身上毛氅的领扣,帮她戴正了帽,低声问道:“冷吗?”
“不冷。”
他微微一笑,将她抱上了马,自己坐在了她身后。在门房惊诧而恭敬的目光注视之下,策马而去。
万籁无声,天地寂阒,在这个已经陷入了沉沉梦乡的雪国里,单调却悦耳的马蹄踏雪声中,马匹驮着背上的双人,穿过一条条纵横相交的陌巷与阔道,在身后刺白的积雪地上,留下一列不疾不徐的蹄迹。
他策着马,走遍了所有能想得到的地方。仿佛他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又仿佛,他将要永远告别这座城。他的一只臂膀始终紧紧箍住她的腰身。
身下的马,停在了已然只剩下断墙残垣的永定王府前。只不过此刻,那扇大门里的所有焦土都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干净宁静得仿佛它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刚前几天,我带着孩子们去娘的陵前探望她了……进去看看吗?”
她见他凝望着那扇紧闭的门,道。
他松开了她的腰身,下了马,慢慢跪在了雪地里,朝着青莲堂的方向叩首伏地。起身后,上马而去。
“走吧,去城头看看。”
他低声道。
正这时候,过来了一列夜巡的士兵。士兵们发现了异常,立刻执了枪戟围上来。等看清马上的竟是他夫妇二人,惊诧之下,口称王爷,纷纷下跪。
目送他二人背影的时候,这群士兵仍觉自己看到一出幻相——怎么可能?他现在不是应该还在挺进华州的大军路上吗?他们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都正在翘首等着他率着他的虎师攻下华州,彻底光复这原本属于大元土地的最后一刻。那,必定是一个足以垂名青史乃至光耀千秋的伟大时刻。最后的胜利眼见就要到来,他怎的竟出现在了这里?“我明白了!”
一个士兵忽然脱口而出,很快却又闭上了嘴。
“明白什么?”
边上的人立刻纷纷问道。
那人警惕地四下望了一眼,这才谨慎地朝南指了一下,然后握起两只拳头,对顶。
“你是说,王爷他要——”
众人顿时明白过来,嘴快的已经脱口而出,却被边上另个人嘘了一声。
“不可说,不可说……”
四周仿佛压下了一阵肃杀寒意,这群士兵沉默了,再也没人开口说话,半晌,有人低声叹了一口气。
“想过安生日子,慢慢等着吧。还要看有没有这个命……”
~~当北城门的守夜门卒认出是他的时候,同样,用惊诧而顺服的目光目送他牵着她的手,沿着阶梯,登上了高高的城头。
这座城市,在透着清辉的这个雪夜里,仿佛一轴无边无际的长卷,缓慢地在他们面前铺展了开来。视线的尽头,那座整齐而宏宇的建筑,就是这个帝国的皇宫。
他收回了视线,伸手掸去积在城墙墙壁上的积雪,直到露出青黑色的沉沉砖块。这块方砖正缺了一角,那是被刀斫过留下的伤痕。
他用手触摸过这缺角。
“少衡……”
善水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
“天下倾,有再扶起的一天。你若有闪失,再无第二。所以我不会走。”
他曾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不想却一语成谶。
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她知道,无论是她还是他,他们都没有忘记这件事。并且这么久以来,他和她,谁也没再提这件事,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特意避开。那仿佛已经成了表面看起来完好的一道伤口,一碰,里头的血与肉就会绽破而出。
此时,她忽然想开口说点什么。尽管她也不知道,她应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他却忽然从那块青砖上收了手,改握住她的手,转身下了城头,抱她再次上了马背,不再放缰缓行,马蹄踏过覆雪的青石街面,迸溅出清越的疾驰之声。
她知道他应该是要带她去什么地方,所以没问。只是最后,当他把马停在了皇宫的南大门前时,她惊诧地看向他。
他抱她下马,往大门而去,脚步坚定。
守卫见有人靠近,立刻过来驱赶。认出了霍世钧,立刻下跪。
“把门打开。”
霍世钧沉声道。
守卫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转身开了门。
善水迟疑地看了霍世钧一眼。他只是从守卫手上接过点燃的火把,双目直视前方,牵了她一只手,走进去。
这个地方,曾经光芒万丈,而今惟剩雪光映照下的沉沉漆黑。鳞次栉比的层层殿宇楼台,像一只只形状各异的夜兽趴伏在地,仿佛稍有响动,就会跃起择人而噬。
他一直向前,不发一声,也没有丝毫的停顿。
她终于猜到他要去哪里了。心微微一紧。脚步迟疑下。他似没有觉察,继续带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