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歌一片
善水正歪在张铺了白色狐子大皮的美人榻上在看书,听到她埋怨,回头笑道:“叫你不用自己去的,你非不听。”
白筠正在笼着个累丝镶红石的熏炉,往里头撒了把醒神的薄荷粉末,闻言便道:“从前我时常羡慕你有一手做菜的本事,如今倒不觉得好了。似这样天寒地冻,我只等着吃现成的便是。”
雨晴道:“得了!厨房里的人粗手粗脚,送上来的东西哪里能入口?姑娘初来乍到,我是怕姑娘吃不惯,这才自己去做的,可不是养你的嘴!”
白筠道:“行啦行啦,就你牙尖嘴利。你辛苦了,赶紧歇歇,我来摆饭。不过听管事的说,已经照世子的话打发人去接新厨子了,想必不日便到。”说着,盖上了炉盖,洁了下手,过去摆出饭食。
雨晴看了眼屋子四壁,笑嘻嘻道:“不过说起来呢,世子对咱们姑娘可真上心。我听烧火的丫头芽儿说,这间屋子以前是刘九德的爱妾住过的,摆设自然都是顶好。只是姑娘还没到呢,世子就吩咐把里头用过的物件家什全都搬走,连个香炉也不剩,俱都改换新物。再说起来,那个刘九德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什么妾的东西也抬了往这正屋里送,怪不得最后没落个好。”
善水丢下手上的书,起身趿了双软底绒鞋,道:“什么好东西坏东西,男人不都是这个样。贤妻美妾,左拥右抱,如此人生才得快活。”
雨晴还要再说,袖子忽然被边上的白筠扯了下,顺她视线望去,见善水面上已经没了起先的笑意,顿时明白过来,忙收了嘴,道:“姑娘快来尝下这紫参野鸡汤。这地方虽比不上京城,有些食材倒是难得一见的好……”
正说话着,忽然听见门帘子外响起疾步声,一股寒气涌了进来,直直地钻进人的后颈,雨晴打了个哆嗦,抬眼看去,见竟是霍世钧进来了。
“摆饭了?我正好也没吃。”
霍世钧站在门口,嘴里说了一句,眼睛却落在了对面正起身的善水身上,目光微微发亮。
屋子里气氛一下凝固。雨晴这次不待白筠提醒,与她齐齐叫了声世子,两人立刻便退了出去。
善水本正要去桌前用饭了,冷不丁见他竟这样出现,眉间肩头还积着一层雪绒,顿时站在屋子中间分毫儿不动。
霍世钧与她分开一个多月,先前事务繁忙之时,也无暇多想。此刻她真站到了自己跟前。见她秀发不过以一枚白银簇珠簪子松松绾起,穿了件屋里头着的玫瑰紫压正红边棉缎袍,耳边垂了对翠琉璃的丁香。此刻人虽没动,两只坠子却因了她方才猛然回头的动作兀自在她颊颈边颤悠个不停,愈发显得人静若姣水。看了几眼,那种思念难耐的感觉竟似透骨而出。瞥见杂人都出去了,再无顾忌,几步便跨到她跟前,伸臂一把紧紧搂住,头已压了下去,却被善水扭头,避过了这亲吻。
霍世钧尚不觉有异,只以为自己刚从外面进来,浑身还带了寒气,她约是怕冷避开,只好放弃索吻,只还抱着她不放。
善水自打与蓝珍珠会了面之后,便没心没绪的,这几日一直缩在这里头没出去,就等着霍世钧回来。前头也说了,她觉得自己能理解霍世钧的这种举动,也根本就没存过什么一双人的念头,只想等到霍世钧回来,当面问个清楚,心里才觉得交底。左等右等,却什么也没等到,到了今天,她那副心肠就跟外头的雪一样,只剩一团凉了。现在忽然看到他出现,二话没说对自己又摆出这种情圣模样,原本已经凉了的心肠这刻竟绞缠了起来,一股怨气由心而发,挣脱开他怀抱,扭身坐回到美人榻上,顺手拈起方才丢下的那册书卷,看着他面无表情道:“我刚来,就听说你得一美人。等了你三天,你才回来。回来正好,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
霍世钧一怔。见她绷着张脸,便跟着坐到她身边去,凑了过去搭住她腰身,笑道:“这事你都知道了!倒不能说假,你听我说……”
他话没说完,便被善水打断。见她点头道:“是真的,那就好。不用解释的,我都明白,谁处这样的境地,都会应下来的。”
霍世钧见她嘴里这么说,身子却绷得愈发紧,眼睛更是从头到尾都没看自己一下,可见是飞醋了。想起她先前安排那两个通房丫头时面不改色的样子,心里倒觉到了丝快活,正要详细再解释下,低头看去时,见她一张小脸便跟外头雪一样的白,丝毫不见血色,下巴颏也尖了不少,倒衬得一双眼睛愈发大了。脑海里忽然便跳出自己第一次在洛京南郊普修寺后山看到她时的情景。当时她一身利落装扮,额头微汗,脸颊绯红,目光清亮,一派健康活泼之色,可见这段时日路上奔波疲累之苦,忍不住便收紧环在她腰上的手臂,低声道:“柔儿,一路辛苦你了。”
“倒不能说假……”
善水听到起头这几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后,不止心肠,连脚底心都汪凉了。此时此刻,再听到他这样的喁喁细语,丝毫不觉关心体贴,反倒全身一阵不适——恨不得他离自己三尺远才好,嘴里的话立刻便涌了出来:“没什么。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就是死在半路,抬着也要来。”
霍世钧这才发觉她不对。稍稍松开了些,略微皱眉道:“你说什么呢?”
善水甩开他还环住自己腰肢的手,坐得远了些,盯他一眼,只觉越看越憎,脸上反倒出奇了,居然让她挤出了丝笑,点头道:“做人还是要实诚些好。前次说了谎,埋没了娘对你的一片人情,我心里着实不安,还是跟你说实话吧。”无视霍世钧此刻惊异盯着自己的神情,继续道,“前次在路上,我跟你说我求了娘才过来的,那都是我在诳语。其实是娘让我过来的。我实在推不过去,这才上路的。”
善水说完了这话,才觉心口那团气下去了不少。见对面霍世钧眸光骤然大变,眉头皱得似能夹死苍蝇,也不管他了,起身往摆了饭食的桌边去,嘴里道:“你刚进来时,不是说也没吃吗?赶紧一道吃吧,省得等下饭菜就凉。这种地方,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来……”
她刚走了两步,忽然手腕一沉,已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给抓住,整个人立刻随了那手的发力接连后退,一下跌坐回了美人榻上。虽然身下已经垫了张厚狐子皮,只臀部还是顿得有些疼。
“你刚说什么?”
善水听到他开口,扭头,见霍世钧正盯着自己,目光阴鸷,抓着自己手腕不放,心里的气顿时又被激了出来,冷冷道:“你没听清楚,那我就再说一遍了。是娘说你在此单身无人照应,定要我过来,我没法子才来的。早知道你喜事将近,我也就不必这样巴巴地滚过来。蓝珍珠说,她想住到这府里,我自然没意见。只是我这人心性差,在这地方又实在过不惯,怕万一与人起纷争惹你心烦。所以我想求你个事儿,求你帮着写封信给娘,把这儿的事稍微提一下,就说是你打发我回去的,如此我才好捎带着,安心回去。”
善水说着话,见对面那男人脸色铁青,一双眼里火星似要四迸,攥住自己手腕的力道也越来越大,似要将骨头捏碎了般地疼,心里也是有些恐惧,只是一想到他即将要纳侧妃,登时又充满了战斗力,咬牙忍着疼,与他对视着不退。半晌,终于觉到手腕子处的力道渐渐松了,他忽然一把甩开她手,霍然起身,嘴里竟然带出了句粗话:“他娘的我怎的会娶了这样一个女人!”
善水连手腕子处被他攥的疼痛也忘记了,还在目瞪口呆的时候,那男人已经转身大步而去,甩得门帘被扯脱下了一半,挂在那里晃晃悠悠。
善水盯着他在地上留下的几滩雪化水渍,整个人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
霍世钧竟然粗口,他骂粗口……
她知道他曾常年混迹于军营,所以有些生活习惯有别于寻常的贵族子弟,比如晨起、沐浴等等。只是他竟也会对着自己爆粗口,这却太叫人难以置信了。他是从小在太学里被教养大的皇族子弟!
她竟然被自己的丈夫爆粗口了!而且还是在自己与他刚成婚不过数月,他要笑纳新人的时候。
善水觉得自己手脚更是冰凉。霍世钧刚才的这一出一入,仿佛已经带走了屋子里所有的暖气,她僵硬地简直连手指头都动弹不了了。
“姑娘,怎么回事?我扶你,快坐下。”
白筠和雨晴已经脸色发白地进屋,一个忙着挂回门帘堵冷气儿,一个急着搀她回榻上坐下。
善水屁股还没落下,那扇刚挂起来的门帘忽然又被人甩开,霍世钧再次出现。
“滚出去!”
他吼了一声。
白筠雨晴一抖,不安地望了眼善水,见她略微点头,战战兢兢地立刻退了出去。
霍世钧浑身挟裹了股新的逼人寒气,朝着善水再次大步而来,到她跟前时,脸色阴霾一片。
善水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肩。
霍世钧终于稳住了自己的心绪。
他本来已经大怒而去,雪片劈头盖脸沾落他滚烫的额头,他也丝毫不觉得冰。他本来不想再跟她多说什么了,再走几步,那种不甘与郁懑却压得他胸口如要喷血,似鲠在喉,不吐不快,终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竟然再次转了回来。
他俯视着自己这个原来根本就不愿意过来的新婚妻子,冷冷道:“我回来,是要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你过来三天,等了我三天,那是因为有羌人在巴士由都一带秘密活动,我过去探查情况。我知道你近日会到,所以撇下我的下属提早回来了,他们现在还冒着风雪在执行我的命令;第二,我当时没有一口拒绝巴矢王的联姻,自然有我的打算,具体你没必要知晓。巴士部虽然与我霍家联姻,但蓝珍珠要嫁的人,却不会是我。等洛京的旨意送达,你就会知道了。第三……”
他微微俯身下去,逼近了善水。额头眉间的沾雪因受了热,化水一滴滴地沿着他面庞滚下,落到了善水的面颊之上,有一滴正滚入了她的脖颈,倏地钻入衣领,化在了她的胸口之间。善水被这刺骨般的寒意激得打了个冷战。
“第三,我从前就跟你说过,我霍世钧从不会勉强女人。你既然无心到此陪我,我自然不会强留。现在已经入冬,我也不想你冻死在半路。等春化之后,我就会命人将你送回,往后你爱怎样就怎样,这样你可满意?还有一句,你也须要晓得,我日后便是真要再立侧妃,也由不得你这样闹腾。女人的本分,你该好生守住才是!”
霍世钧说完话,盯着善水那双睁得越来越大的眼睛,面上怒气渐消,浮上善水熟悉的那种傲慢表情,再没看她一眼,转身大步而去了。
这次……是真的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过堂、咕咕鸡投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