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里闲人
沉思齐这个时候才知道被发配过来没背景的普通人过的是什么生活,若真的是江洋大盗强梁匪徒,多半都收监养着,打仗的时候当敢死队用,一年下来也不剩下什么人活着了,像是这两个人,一个是偷盗主家的银钱,一个是打架误伤人,来了就是先打三十杀威棒,在排房通铺住着,一天两顿饭,干窝头咸菜疙瘩,因为这两人都略识几个字,人也老实,这才谋到了这个职位,比别人不知道享了多少福了。
还有那些军户,平时种田交粮,收了庄稼就要做活,真打了仗就要出人,上次看见的詹五婶算是过得不错的,还有些衣裳补丁摞补丁,是沉思齐没有见过的穷苦。
此时吴怡正在随着詹五婶学纳鞋底,詹五婶一边做活一边打量着吴怡,吴怡长得好看,这浑身上下露出来的地方没有不是细白细白的,说话行事也都跟这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不同,都是寻常的布衣,吴怡穿着就是比别人穿着好看。
“他沈家嫂子,你在京里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吧?”
“我爹原是做小官的。”吴怡说道。
“我说呢,看着就跟寻常人不同。”詹五婶说道,“说起来这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因为江南科场案,很是发配来十几家不寻常的人家,大姑娘小媳妇,都瘦瘦白白的,跟画里的人似的,没到过完年,让人拐走的拐走了,被将军老爷抢走做妾的也有,受不了苦寒病死的也有,剩下的没过几年,也跟这乡里的妇人一个样了,我看你们家像是有些背景,不但姚将军分外的客气,别的兵将也不敢过来骚扰。”
吴怡听着就是笑笑,二十多年前江南舞弊案她是知道的,那还是她外祖做首辅的事呢,为了平天下士子之心严办,牵连获罪的官员几十个,都是连累了家小的,后来的事她却是不清楚。
若不是知道自己家的背景,吴怡也不敢冒然跟着沉思齐到这个地方。
她们正说着,她们刚搬来时跟詹五婶一起来的妇人有一个走了进来,“五婶,你在这儿干什么?人家是侯门少奶奶,坑害多少人都不用偿命的,你说话得罪了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詹五婶站了起来,有些尴尬地瞧着吴怡,吴怡愣住了,她知道这是他们的底细让人给翻出来的,京里的人都是遇事藏心眼,这儿的人有事就摆在脸上,那妇人分明是恨极了吴怡的样子,“你家二小子、四小子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詹五婶被那妇人拉走,吴怡坐回到了炕上,低头一瞧自己的手是抖的,她知道,真正的苦日子来了。
沉思齐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原来因为交领棉衣,跟他见面说话打招呼的人,见到了他都把脸扭到一边,交领棉衣时也是东西扔下就走,走在路上有小孩子往他身上扔泥巴,回到家一看门都让人拿粪糊上了,八两正在追着几个孩子打。
吴怡低头看着米袋子直发愁,周老实出去买粮食,没人卖给他们,半斤去买菜让人给骂了一顿。
“让周姐夫套车去城里买粮吧,多买点。”
“你怎么不生气呢?”沉思齐靠着门说道。
吴怡看他的表情,知道他是真的难受狠了,“二爷还没吃饭吧,饭在锅里……”
“你跟我为什么从来都不生气?不吵架?不抱怨?”
“吵架抱怨有用吗?”吴怡说道,她说完之后也觉得自己胸口闷得难受,凭什么她现在要做沉思齐的心理医师啊?她转过身回了东屋,用力把门关上,不生气不抱怨?她把沉思齐看成什么?自从那个晚上她的丈夫转身离开家门,“沉思齐”就再也没回来过。
她把自己的感觉封闭起来,凭着自幼的教养活着,对侍着自己的丈夫,妇戒告诉她不要抱怨,低头跟随,她就低头跟随着,争吵?有意义吗?除了让周围的人看她的笑话,笑话她的选择之外?她能现在跳上马车直接回京里吗?沉思齐是被发配来的,她比沉思齐还没有退路。
她现在就是紧靠在最后的墙角,除了应付纷至沓来的麻烦,根本没有生气抱怨的时间,只有在午夜梦回时,会睡不着,一个人靠着窗坐着,什么也不想,就是发呆,在沉思齐醒过来之前,躺回去装做自己睡了一夜。
她想着想着,忽然哭了出来,不是那种淑女的哭,而是哭出声音,沉思齐在门外站着,听着她的哭声,夏荷想要进去劝吴怡,被沉思齐拦住了,“让她哭吧,我对不起她,我现在没什么本事,只能让她痛快的哭一场。”
他说完转身走了,到了半斤和八两住的偏厦,“去把我的铺盖拿来,我在这儿睡。”他替哥哥去大理寺自首的时候,没有想过吴怡会跟着自己吃苦受辱,他若是死了,吴怡自是能改嫁,若是流放,吴怡在家还是沈二奶奶,吴怡却做出了出乎他意料的选择,他为兄长选择了大义,吴怡也选择了夫妻情义,沉思齐比起面对外面的羞辱,竟然不知道怎么面对被自己辜负了的女人。
姚荣安骑着马带着人往北大营方向走,见有个半大小子正在擦洗院门,眼睛眯了起来,“这可是沈宅?”
“正是。”八两说道,他是认得姚荣安的,此刻也装不认识,“请问您是?”
“下官姚荣安。”
在偏厦住了一夜的沉思齐,正在用冷水洗着脸,让自己清醒清醒,忽然听说姚荣安来了,立刻整了衣裳迎了出去。
“姚将军。”
“听说你这儿遇上点麻烦,我来看看。”他说着一使眼神,手下的亲兵推上来几个人,其中就有詹五婶的儿子,“这些人随意泄露军情机密,已经被我抓起来了。”
沉思齐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得站着听着。
“今天特意领到沈二爷跟前,一人打二十军棍,什么时候您消气,什么时候算完。”
这个时候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不知道围了多少人,詹五婶哭喊着冲过来,“沈二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他一个小孩子计较……”
姚荣安一使眼神,几个亲兵把詹五婶给架开了,沉思齐不知道他这是唱得哪一出戏,只是退后了一步,跪了下来,“我本是罪犯,当不起一个爷字,您要立威打军棍,也别在这里。”
“你这么说就是还生气,来人,把这几个嘴不严冒犯了沈二爷的,拖下去打四十军棍!”
沉思齐手紧紧的握成拳头,几乎要将牙咬碎了,却不能再说什么,他知道,姚荣安这是冲着他来的,为的就是他的不识抬举,不肯让吴怡去巴结姚夫人。
姚荣安打完了军棍,又让人当半扇猪肉抬进去,又抬两袋子白米,“这些您暂用着,没有了我再叫人送。”
那姚荣安回了府,姚夫人正在屋里挑衣料,“这衣服料子是铁夫人送来的,说是俄罗斯的货,京里都买不着……她倒上赶着巴结上了我了。”
“这衣料值多少钱,三瓜两枣的,吴家、沈家都是金山银山堆起来的。”姚荣安说道。
“你又为姓沈的生气了?”
“哼,他就是跟我装穷、装傻,那两个锦衣卫都让他喂得沟满濠平的,在我这里摆上架子了,不榨干他我就不姓姚。”
“他虽落了难,沈家和吴家可还在呢,你也别太过份,再说铁家那头……”
“京里山高皇帝远的,再说了,我再往上升得拿命去拼,还不如呆在这正平城呢,咱们俩个多攒点钱才是真的。”
142、狗急跳墙
吴怡对外面发生的事清清楚楚,送给姚将军的礼物他们刚上路,就从京里快马直接送到正平城了,五千两的银票另有珍玩数十件,却没有想到这姚荣安是个贪心不足的。
从京里出来的时候吴怡只在胸衣里缝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五张一百两的银票,这是她和沉思齐的“过河钱”,身上带的现银不过是一百两,若是只在正平城生活,一年十两过的都是上等的日子。
夏荷看着那猪肉真皱眉,“本来住得好好的,现在怕真的是要难过了。”
“这些普通百姓也就罢了,充军的人里难免有江洋大盗,五婶……”吴怡顿了顿,“她说当年监牢里炸过狱,先是有那么几个人逃出去了,上山做了‘胡子’,又招兵买马成气候,北大营一到晚上就关营门,就怕强梁来抢,如今咱们的身份露了,莫说是那伙人,就是姚荣安派几个兵痞穿了百姓的衣裳来抢,怕也是……”
沉思齐在屋外听着她们说话,“我已经写信给四姐夫了。”
“你?”吴怡没想到沉思齐会写信向铁勇男求援。
“昨天已经随着四姐派来送礼的亲兵去了庆林城,我一个人在这儿没什么,你先搬到庆林城住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