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坐酌泠泠水
江凌看着张婶带着下人们出了院子,这才转过身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厅堂。依照她的内心来说,她是不愿意这些人来打扰她平静的生活的。所以刚才,她甚至想避开,转身跟着下人们离去。可她知道,无论什么事,该来的,永远躲不过,不是避开就能解决问题的。
厅堂里并不像她想像的那般,分主客落座。大家竟然全都站着,静静地看着她进门。两位宦官带着的像护卫打扮的人,全都站在他们身后,直把江家不大的内厅,挤了个黑鸦鸦一片。
这种探照灯照似的注视,前世的江凌,经历过太多太多,倒让她仿若回到了前世。她不自觉地照着她前世的模样,挺起腰身,下巴微抬,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江凌的后脚刚从门槛上收回,厅里“哗啦啦”一声,两位宦官带着随从,全都跪了下去,齐声道:“拜见主子。”
这整齐而有力的一声,让秦从毅和秦夫人一惊。秦从毅倒还好,很快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心里猛地一沉。而秦夫人,惊讶地张大了嘴,看看跪地的人,又看看陆文远和李青荷她们,心里忽然一个劲儿地突突狂跳。想当初,她嫌江凌身份低微,跟秦忆两人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便想要悔婚。而秦从毅告诉她,说江凌身份不一般,不是江家的女儿,这个婚,悔不得。可任她再怎么问,他都没把她的身世说出来。后来看到陆家认江凌为干孙女儿,再想起陆家的儿子陆宇轩去世的日子,跟江凌的生日是同一年,她的心里便有了隐隐的怀疑。但她是一深闺妇人,对于陆宇轩的情事,却是一概不知。只觉得陆文远的孙女儿,也算得身份不一般了,心里倒也暗自庆幸当初听了秦从毅的话。可这会儿,眼前的这一幕,大大颠覆了她的猜想。似乎江凌的身份,不止一品大员孙女儿这么简单——面前的这些公公,口里唤的可是“主子”。能让公公们叫主子的人,会是什么样的身份?
而此时的江凌,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目光沉静得如同一口望不见底的深潭,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十几个人,半晌,这淡淡地开口道:“都起来吧。”
江凌的这番表现,大大地出乎了大家的意料。意外的,倒不是因为她这番沉稳的大气,而是因为她的平静,她的表情,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可思议,平静得似乎她早就知道这件事,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会有这样的场面。
“凌儿,你……”面对江凌的平静,李青荷的心里忽然觉得很不安。别人不知道,她却清楚,江凌,之前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半点都不曾知晓那她此时的平静,因何而来?
孙女儿的这番表现,却让陆文远十二分的满意。就算流落民间,也是皇家血脉,也是他陆文远的孙女儿,大唐才俊陆宇轩的女儿,绝对应该有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度。
江凌出了声,那些人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当头的宦官正要开口,李青荷却有些不安地上前一步,想要说话,却又觉得不妥当。正纠结间,陆夫人上前,开口道:“二位公公,这事情,我们未从跟孩子说过。此时冒然一说,怕她接受不了。不如让我和青荷跟她到房里细细说开,你们再说明你们的来意,如何?”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宦官,抬头看了看天色,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那还请二位快一些。时间很紧,我们得马上出发。”说完又转头对陆文远道,“还请陆大人让下人赶紧给主子收拾东西。”
陆文远目光复杂地看了江凌一眼,正要点头。江凌却出声道:“不着紧,先让我知道事情原委再作决定吧。”
见江凌发话,宦官不再提出异议,恭敬地施了个礼,道:“是。”
李青荷听了这话,赶紧转身走到了旁边的偏房门口,将门打开,请陆夫人和江凌进去。
时间紧迫,陆夫人进了门,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道:“孩子,青荷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江凌点了点头:“我知道。”
李青荷到现在心里还乱糟糟的,两腿直发软,正欲坐下,听得江凌一这声,惊得立了起来:“你知道?”
江凌点点头,走过去,扶着李青荷坐下:“娘对我的态度,总有些异样。除了慈爱,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尊敬。就像是下人对待主子的那样。所以我就疑了心。后来有一次,看到娘拿着一个凤形玉佩,在不停地流泪,我便隐隐猜到了身世。”
李青荷惊讶看着江凌,嘴唇抖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只眼泪一滴滴地往下落。半晌,方哑声道:“凌儿,不不,主子,青荷让您受苦了。”说完,身体便往地下滑,似要跪到江凌面前。
江凌却一把将她抱住,含泪道:“娘,您怎么了?再怎么样,我都是您的女儿。您虽然不是凌儿的亲生母亲,但没有您,凌儿不知现在是否还能活在人世。活命之恩,养育之恩,在凌儿看来,跟那生育之恩一样重要。您这样,岂不是折煞凌儿?”
“是啊,青荷。你虽是公主身边的婢女,抱着小主子逃了出来。但凌儿说得对,没有你,哪来的她?快不必过谦,起来吧。往后,你就是我卓氏的亲生女儿,也是凌儿的养母。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
李青荷知道此时不是讨论自己身份的时候,便也不坚持,站起身来。却是怎么也不肯坐。江凌没法,只得陪她站着。
陆夫人又问江凌:“那你是否已猜到了老爷和我,就是你的亲祖父和亲祖母?”
江凌再一次点点头:“是。娘那次对着玉佩哭啼时,我隐隐听得什么‘陆公子’。而您和祖父见了我,表情又是那么奇怪。我便托秦忆打听了一下二老的经历,当时就疑了心。后来县主来,您邀我到府里玩,您看我的眼光,跟看别人完全不一样。那种慈爱,只有对最亲的人才会有的。后来你们又二话不说的认我为干亲。凌儿心里便猜想是这样。”
“那你为何不问?”李青荷抹干眼泪,抬起头埋怨道,“还一直将我蒙在鼓里。”
江凌叹了一口气:“你们不愿对我提及身世,自然是有不让我知道的道理。我冒然说出,除了徒增烦恼,又有何用?”
李青荷怔了一下,看着江凌,正欲再说,陆夫人却摆摆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说着,脸上严肃起来,看着江凌道:“凌儿,你听着,你的亲生父亲,便是我的二儿子陆宇轩;你的亲生母亲,就是先皇的十九女兰陵公主。秦将军,是你爹生前的好友,生死之交;而李氏青荷,则是你亲生母亲身边的一名婢女。现在,公主在山东病重,性命垂危。她牵挂着你,派来人来想要接你到山东兖州见最后一面。你祖父已把他们的身份核实过来。一会儿,你就跟他们走罢。”
“她……既还在人世,为何当初不要我?”江凌涩涩地问。陆家既然是后来才跟她相认,这其中必有隐情。但前世她跟母亲形同陌路,这一世又被亲生母亲抛弃,心里怎么想都觉得不舒服。
第二百五十八章 谁人相送
陆夫人长叹一声,摸摸江凌的头:“你母亲,也是出于无奈。当初他二人相爱,婚事却被公主之母刘才人所不容。她想要将公主另配他人,以图窦皇后家族对她地位的帮助,但公主不从,坚持要嫁给你父亲。刘才人便不停地在先皇面前说你父亲的坏话,还使计将他调任,让他跟着军队到边关去参战。却又在军中买通士兵,在两军交战时给你父下毒,让你父暴毙当场。当时秦从毅将军还是个小官,也在军队里,多得你父提携,跟你父亲相交莫逆。当时公主跟你父两情相悦,已怀了你。你父亲临终前便托将军照看公主与你。当时公主得知噩耗,痛不欲生。刘才人告诉她,如果她答应嫁给窦家之人,就让她生下你。你母亲无法,只得答应。”
虽事隔多年,但说到此事,陆夫人还是悲伤难抑,用手帕捂着嘴哽咽了半天。江凌紧紧地抱住她,低声宽慰了几声,陆夫人这才抹了抹眼泪,又道:“但她知道便是生下了你,刘才人也不容你活在这世上,而身边下人又被刘才人所收买。生你时便使出了偷梁换柱之计,托人到农户买了一个女婴,在产房里重金买通刘才人派来的接生婆,将你替下,托心腹之人将你带了出来,欲送到京城附近的农家抚养。却不想此事被刘才人所派之人得知,追杀出来。当时青荷出去探望生病的母亲,正遇上此事,送你出来的那心腹婢女无奈之下,将你托付给了她,自己假抱枕头引开追兵,受乱箭而死。青荷抱了你,仓皇之际,秦将军埋伏在公主身边保护她的护卫赶来接应,将你们带了出来,又杀死了刘才人所派的人,将事情圆了回去。你是咱们陆家唯一的血脉,秦将军不忍将你送给农户抚养,他自己被刘才人所注意,而且西北地方环境艰苦,也不便抚养。当时江文绘跟秦将军和你父亲都是同乡好友。他曾跟你父亲一道,与公主相识。虽然公主爱慕你父亲却没有选择他,他仍痴心一片……”
说到这里,陆夫人大概想起李青荷后来嫁给了江文绘,自知失言,转过头歉意地望了李青荷一眼,这才又道:“江文绘正好也得知此事,当机立断,放弃考功名的机会,带着青荷回到了零陵。江文绪的为人秦将军甚为放心,但却担心你长大后嫁到别人家受委曲,便让你跟他五岁的儿子订了亲。说如果你长大了有了喜欢的男孩子,那男孩儿品行好家境好,这门亲事便可不算数;如果秦忆长大了不成器,这门亲事也可不算数。可如果你没有遇上合适的人,秦忆又是个成材的,他便让儿子娶你过门,将你当亲闺女一般对待。还把儿子的名字改成了秦忆,以记念他与你父亲相交的那段日子,时刻不忘他的托付。”
江凌听得感动,低声问:“那我的名字,是不是也是为了记念我的母亲?”
“是啊。你的母亲被封为兰陵,虽需避讳,但取了谐音凌字,以示你是兰陵公主之女。”
陆夫人顿了顿,又道:“后来刘才人终于如愿以偿,说动先皇为公主指婚,嫁给了现在兖州都督、当时太穆窦皇后的族侄,窦怀悊。”说到这里,她站了起来,摸了摸江凌的头,“你母亲,也是个苦命的人。虽附马对你母亲还好,可你母亲后来身体极差,再未能生下一个孩子。此时听闻先皇病故,她旧病之下,又添伤悲,已命不久矣。此时心里口里念的全都是你。附马也是个有心之人,当初我们派人去兖州打听你的消息,他便有所查觉。见公主心有所挂,便多方打听,终于知道了你的下落。现在派了公公来,欲要接你去兖州见见你母亲。时间紧迫,你赶紧收拾收拾便动身吧。”
江凌却是未动,问道:“那刘才人现在如何?”
陆夫人冷笑了一下:“她费尽心思,想要用唯一的女儿来搏取上位,却不想她所做的事被先皇察觉,找了个借口将她打入了冷宫。不过这贱人命倒是硬,在冷宫里硬是挺了八年,才死去。”
“那个女婴呢?”
陆夫人咬了咬牙:“你被送走后不久,那孩子就被人悄悄毒死了。”
江凌默然。
皇家之事,果然够复杂她对于皇家的这些人与事,实在想离得越远越好。
“如果刘才人还在世,又上了位,你母亲再想念你,也不会将你的事情说出来。现在,先皇已逝,刚刚登位的新帝,在你母亲未出阁时,姐弟两人的感情最好。你母亲,一来是想念你,想在去世前再看你一眼;二来,大概也是想恢复你的身份和地位。”
江凌摇摇头:“我不需要那些,我只想像现在这样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她搂紧陆夫人的肩膀,将头放在她的肩上,“不想去”这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如果她是真正的古代江凌,或者渴望去见见自己的亲生母亲。可现在的江凌,心里实在生不出这样的渴望。她来到这古代,是李青荷给了她温暖与抚慰;是陆文远夫妇给了她强有力的护卫。她的心里,只有这三个长辈,那什么兰陵公主,不过是刚刚听到的故事中的一个人物,离她实在太过遥远。她生怕这一去,又生出许多事来,打破她现在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陆夫人大概明白她这样的心情,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可公主是你的亲生母亲。她挂念你,派了人来接你,你总该去看看她。如果这事不提,也就算了。可现在,她既将这事公开,你要不去,便是不孝,法礼不容。”
江凌点点头。
这事没有出现之前,陆文远就想要她为死去的太宗皇帝守孝三年,现在就更不容她不去看望性命垂危却一心挂念女儿的兰陵公主。再说,那位兰陵公主,也确实挺可怜。她既接受了她女儿的躯体,身上流着她的血,这一趟,是一定要去的。
李青荷犹豫了一下:“凌儿这样跟着他们去,我不放心。我也跟着一起去吧。”她当初是公主别院的一个婢女,并没有近身伺候过公主。这一次来接人,也说了要接她一起去的。但她清闲日子过久了,实在不想动弹,心里也放不下江涛。再说,她这样一去,倒有些挟恩以报的意思。所以原本打定主意不去了的。可这会儿,想起江凌孤零零地跟着几个陌生人走,她这心里又放不下。
李青荷这一犹豫,江凌便看在了眼里。她自己不愿离开这里,将心比心,估计李青荷也不愿意离开家,便道:“这一去,不知要多久。祖父、祖母年纪大了,我不放心,娘您在家里帮着照顾二老吧。再说,小涛也时不时地回家呢,你不在家,总是不好。”
“可你一个人,我们真不放心。”陆夫人也有意让李青荷去。
江凌抬起头,看了看陆夫人,又低下头道:“要不,让秦大哥送我去吧。他武功高强,有什么事,也能护的住我。再说,也让公主见他一见,或许更放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