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武记
简老夫人四处看了看,问道:“老大去哪里了?今儿不是他休沐吗?——怎么不在家?”又对着卢太夫人笑道:“这些男人啊,没成亲的时候,成日里往人家府上跑,一日不见面都不成。如今成亲了,没三五日就丢在脑后了。——天下的乌鸦一般黑,都一样”
卢太夫人笑了笑。她过来,本来也不是为了见那位镇国公简飞扬。她来,是为了贺宁馨。简老夫人口里的贺宁馨,有些让卢太夫人心惊肉跳的感觉。
卢太夫人便没有提起后花园的事儿,只是不动声色地套了贺宁馨几句话。
贺宁馨一味装贤惠,什么事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再问就要去请示国公爷,让卢太夫人对她十分鄙夷。——还以为她是个不一样的,谁知跟这里别的女人一样,都是目光短浅,毫无见识,只知道攀附男人而生的无知妇人而已。
看清了贺宁馨的本事,卢太夫人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又微微有些遗憾。只可惜自己没有能在大户人家待得住。当年若是留下的自己,而不是自己的同胞姐姐,自己现在哪还用一把年纪了还要在外面装神弄鬼?——若是有好的出身,自己肯定是要进宫做娘娘的……
贺宁馨在一旁看见卢太夫人神色恍惚,不像刚才那样含沙射影地对自己旁敲侧击,话里有话,反而沉默了下来,心里暗暗觉得奇怪。
简老夫人在一旁看见贺宁馨装贤惠,撇了撇嘴,对贺宁馨道:“媳妇啊,我们要去后花园东南角的小院子里坐坐,看看卢嬷嬷去。你知道,卢嬷嬷是我从卢家带来的陪嫁,也一把年纪了,如今又疯疯癫癫的,你外祖母体恤她,想去看看她怎样了。若是能治,就帮她治一治,若是不能治,就让你外祖母顺便带她回范阳吧。——人老了,都想叶落归根的。你就给她这个恩典吧。”
贺宁馨闻言忙笑着道:“娘想得很周到,卢嬷嬷的病是不能拖了,我们正想着去请太医过来瞧一瞧。”
说到这里,贺宁馨心里一动,扬声对外面伺候的扶风道:“去把国公爷的令牌拿一个过来给我。”笑着对简老夫人和卢太夫人道:“媳妇带两位老人家一起过去吧。”
简老夫人不虞道:“不用了,我们自己过去就是。——难道没有令牌,就不能过去?这可是我的家”
贺宁馨笑着道:“是,是,当然是——只是娘也晓得,妇人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娘这样贤良淑德,不会一定要跟这些规矩过不去吧?”
卢太夫人轻哼了一声,扬着头站起来往外走,道:“不劳烦外孙媳妇了。”
简老夫人也忙起身,从贺宁馨手里接过令牌,跟在卢太夫人后面出去了。
贺宁馨对着扶风使了个眼色,扶风会意,回去屋里又拿了个令牌,抄近路先去后花园东南角的小院子里去了。
简老夫人和卢太夫人拿着国公爷的令牌过来,那边守着路的两个婆子当然不敢再拦,赶紧放行。
来到东南角的小院子里,简老夫人只跟着卢太夫人进去,将自己所有的丫鬟婆子都留在了外面的院子里。
那间小院子里面,只有一明两暗三间小小的屋子,旁边有个更小的退步,也就够一个人住而已。
卢太夫人四处看了看,将屋子里伺候的两个婆子也叫了出来,让她们在外面等着,说是她们母女俩跟这位卢嬷嬷要好好亲近亲近,说些体己话。
伺候的两个婆子若不是得了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扶风的叮嘱,是绝对不会放别人单独接近卢嬷嬷的,此时她们知道扶风正躲在里面屋子的暗门里,若是有不妥,只要扬声一叫,她们在外面就能听见,再跑进去也来得及。
卢太夫人同简老夫人一前一后进了里屋,卢太夫人便让简老夫人关上了门。
屋里的卢嬷嬷正躺在南窗下面的暖炕上,两眼直直地看着屋顶的天女散花藻井,嘴里念念有词。
第八十五章还我公道下(三更合一,求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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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太夫人仔细地看过去,见那卢嬷嬷黝黑面皮,满脸皱纹,额发全白,伸出的双手上如老树枯枝,全身瘦弱干瘪,别说半分也比不上自己的女儿,就连比自己这个六十多岁的人,也都远远不如。
看着卢嬷嬷这个样子。卢太夫人从心底里升起一股由衷的畅意,只觉得自到此异世以来,其欢跃之意,以今日为最。
简老夫人见卢太夫人定定地看着卢嬷嬷,嘴边有一股自得的笑容,便知道自己的娘此时心情好得不得了。
“娘,要不要问问她?”简老夫人试探着问道。
卢太夫人点点头,走近几步,轻言细语地对着卢嬷嬷说起话来。
无论她说什么,卢嬷嬷都无动于衷地看着屋顶的藻井,置若罔闻。
卢太夫人有些气恼,再往卢嬷嬷躺的暖炕边上走了几步,轻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卢嬷嬷的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卢太夫人又往卢嬷嬷的眼睛看进去,见她的眼皮皱叠重重,耷拉下来,眼睛里面,眼仁昏暗,如蒙着一层雾一样。
卢太夫人见过真正的疯子,也见过装疯的人。而眼前这个老妇人,无论从那方面说,都不像是装疯。装疯的人最难装出来的,不是疯癫的样子,而是他/她的眼神。
一个神智清明的人,无论怎样装疯卖傻,他的眼神都会出卖他。
简老夫人看见卢嬷嬷对卢太夫人的声音无动于衷,一时着急,眼珠子骨碌碌地往四围看了看,突然看见对面床上的一个长圆形的枕头,立刻走过去抱起来,又走回卢嬷嬷躺的暖炕边上,将那枕头往她怀里一扔,厉声道:“你看看你怀里的孩儿你还记不记得他——他夜夜在哭,要找你儿索命呢”
这句话让卢嬷嬷全身一震,似乎清醒了一些。
她慢慢地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的长圆形枕头,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将那枕头扔到一旁,自己连滚带爬地从炕上滚下来,缩在了墙脚,口里连声道:“你别缠着我孩儿你别缠着我孩儿——我给你赔命我给你抵命”说着,突然翻身跪在地上,冲着屋里的一块空地连连磕起头来。
卢太夫人大为惊讶:怎么就疯成这个样子?——这人完全是生不如死,她还要费那么大劲儿带她回去做什么?
简老夫人温婉的脸上却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转头看向卢太夫人,又对着卢嬷嬷的方向努了努嘴,有些恶狠狠地道:“娘,女儿没说白话吧?——她这幅样子,可全拜我们国公爷所赐呢”
卢太夫人笑了一笑,有些讥讽地道:“是吗?——你这样忌妒她,我还以为是拜你所赐呢?”说着,便走到地上跪着的卢嬷嬷跟前,从头上抽出一根锋利的长簪,缓缓地要往卢嬷嬷的后颈处刺过去。
躲在暗门里面的扶风看见这一幕,一时着急,忍不住将头往暗门上的小洞里凑近了些,想看个仔细。结果一不小心,她的额头在暗门上轻轻磕了一下。
此时卢嬷嬷正在发呆,屋里一片寂静。扶风撞门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正好被简老夫人和卢太夫人听得清清楚楚。
“谁在那里?”卢太夫人立刻收回长簪,插回自己头上,又同简老夫人一起,在屋里仔仔细细地搜寻起来。任何柜子里面、桌底下,包括床底下都细细搜了个遍,并没有看见有能藏人的地方。
“想是听错了?”简老夫人疑惑地问道。又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卢嬷嬷。
卢嬷嬷这时又咚咚地磕起头来,声音跟刚才她们听见的声音,倒挺相似。
“是她吧?——娘别寻了,这屋里被简飞扬弄得如铁桶一般,哪会有能藏人的地儿?”简老夫人笑着劝道。
卢太夫人到底比简老夫人还是多些心眼,闻言倒是更觉得不妥,沉声问道:“你不是说他以为自己庶子,怎么会又对这个女人护得这样着紧?”
简老夫人撇了撇嘴,道:“那个傻子,以为这个疯子是他娘的贴身婆子呗。——当了亲娘一样供着”声音虽然轻柔,却有股说不出的快意和恶毒。
卢太夫人直起身来,看了看周围,缓缓地道:“既然如此,就让她求个解脱吧。她活着一日,终久是一日的祸患。”说着,卢太夫人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纸包,走到屋里的八仙桌旁,拿起桌上装着茶水的茶壶,打开盖子,将那纸包里面的粉末全倒了进去,又盖上盖子,摇晃几下,那粉末很快就融解到水里,了无痕迹。
简老夫人有些心惊,急忙伸手要去取了茶壶过来,叫道:“娘,这些人都看着我们进来的。若是她有个好歹,岂不是都赖在我们头上?——万万不可啊”
卢太夫人将她的手推开,笑嘻嘻地道:“你母亲我哪有这么蠢?——这些药,一时不会发作,七日之后,她会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离世,任天王老子来了,也看不出端倪。”
简老夫人不是很信,“真的?——这里的忤作可不好胡弄。”
卢太夫人嗐了一声,有些不耐烦:“我说没事就没事”这些药,是她用这里的草药,配合着现代的药理配出来的奇药,能让人突发心肌梗塞而亡,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毒药,这里哪里有人查的出来?当年蜂麻堂的老堂主,不就是这样被自己无声无息地干掉的……
简老夫人放了心,再看跪在地上的卢嬷嬷,就跟看个死人一样,再也没有什么好担惊受怕的。
“娘,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简老夫人担心简飞扬突然回来,又或是贺宁馨过来捣乱。她得赶紧去给贺宁馨找些事做,别让她有机会过来查看才好。
卢太夫人看了看茶壶,问道:“不喂她喝一口?”
简老夫人不想去靠近卢嬷嬷,敷衍道:“疯子的力气大得很。娘不如自己试试?”
卢太夫人看了看卢嬷嬷,也放弃了,道:“这茶壶里面的水还是温热的,想必是给她准备的。也罢,不用我们亲自动手,免得沾上血腥不好看。”说着,两手拍了拍,像是要掸去尘埃一样。
简老夫人便上前打开大门,对院子里的人道:“我们回去了。”
院子里面简老夫人带过来的丫鬟婆子都走过来,簇拥着简老夫人和卢太夫人离开了小院子。
院子里面伺候卢嬷嬷的两个又聋又哑的婆子这才急步进屋里去。
扶风见院子里面人都走*了,才从暗门里面钻出来,对两个婆子打手势,让她们再去换了茶壶过来,她自己便拎着被卢太夫人下了药的茶壶,寻了旧路,回致远阁向贺宁馨复命去了。
贺宁馨在致远阁的内室里,听扶风一五一十说了她在暗门里面偷听偷看的情形,心里越来越惊疑,自言自语地道:“……怎会如此?”又看向扶风放在地上一旁的茶壶,问道:“你拿着这茶壶进来做什么?——这不是我们屋里的茶壶。”
扶风便将卢太夫人往茶壶里下药的事情说了一遍。
贺宁馨听了怒上心头,拍案而起,恨声道:“连个疯子都不放过,狼心狗肺至此?
扶风也惴惴地,她无意中得知了这府里的一个秘密,开始为自己的安危担起心来。
贺宁馨好不容易收敛了怒气,坐了下来,抬头看见扶风一脸惶恐的样子,心思一转,已经明白她的顾虑,便安慰她道:”你别想太多。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和国公爷早有计较。不会让你吃亏的。”
扶风赶紧向贺宁馨行礼道谢,自下去了。
贺宁馨便让扶柳去外院寻了条护院的大狼狗过来,将那茶壶里面的水倒了些给它喝。等了一个时辰都无事,不独贺宁馨,连扶风都觉得是不是自己想错了?
几个人正在屋里琢磨,简飞扬终于回来了,还带来了太医院的宋医正。
贺宁馨大喜,忙将茶壶的事抛开,命扶风将茶壶拿回去小心看管起来,自己就跟简飞扬一起,带了宋医正去后花园东南角的小院子里去了。
宋医正来到这个小院子,脸上有些不忍的神色,问道:“这屋里的人还活着?”
简飞扬和贺宁馨面面相觑,齐声问道:“宋医正此话何意?”
宋医正捋了捋胡子,叹息一声,道:“二十多年前,我刚进太医院的时候,蒙老镇国公的秘邀,过来这间屋子给一个蒙着脸的妇人诊过脉……”
原来是旧人。
简飞扬大喜,忙问道:“请问宋医正,我爹有没有说那蒙着脸的妇人是谁?”
宋医正笑了笑,道:“既然脸都蒙着,你说会不会告诉我她是谁?”
贺宁馨深思着道:“医者问脉,望闻问切。——蒙着脸,可如何诊病呢?”
宋医正点头道:“我当时也是这样说。可是老镇国公坚持让我先请脉,说这个病,不用‘望’,只要诊脉开方子就行了。”
“那后来呢?”贺宁馨听着有些紧张。
宋医正两手一摊,道:“老镇国公说对了。那个病,真的是不用‘望’,一搭脉便知,是受了大惊吓,被痰迷了心窍,疯了。”
简飞扬和贺宁馨对视一眼,心中伸起几分希望,对宋医正道:“那宋医正帮我们看看,这个人,是不是宋医正当初诊得那个人。”
宋医正点点头,跟着他们进了屋子。
屋子里,卢嬷嬷已经安静下来,不再跪在地上磕头,而是半躺到床上,手里抱着一个长圆形的枕头轻轻拍着,嘴里哼着一曲不知名的小曲,让简飞扬听着有股莫名的熟悉。
“卢嬷嬷今日怎样了?”简飞扬忍住心头的异样,对照看卢嬷嬷的两个婆子比划了两下。
那两个婆子也比划了起来,简飞扬看着她们的手势,眉头渐皱,又看了贺宁馨一眼,对那两个婆子比划了一下,便让她们退下了。
宋医正这才上前去诊脉。
卢嬷嬷的一支被胳膊被拉了过来,放在床边。
宋医正搭上三根手指,诊起脉来。
简飞扬坐到了卢嬷嬷的床头,轻轻按着卢嬷嬷的肩膀,以免她突然动弹,惊扰了宋医正。
宋医正凝神诊了一会儿,又换了另一支胳膊诊了一回。
诊完脉,宋医正又往卢嬷嬷的脸上仔细看了看,一边看,一边摇头。
简飞扬有些着急,问道:“怎样?”
宋医正摇头道:“太晚了。如今就是拿瑶池仙草给她吃,也不过能续得一月之命。——人老了,就是这样,何况她又有病在身。这些年,大概也过得甚是辛苦。你看她这样瘦弱,一定是很长的时日里,都吃不饱,穿不暖所致。说实话,她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
说着,宋医正站起了身,对贺宁馨和简飞扬躬身行礼道:“对不住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我医术浅薄,无能为力。”
简飞扬掩饰不住脸上失望的神色,站起身来,避开了宋医正的行礼。
贺宁馨看了简飞扬一眼,见他呆呆地不说话,便赶紧对宋医正道:“宋医正过谦了。也是我们的错,这些年就没有想到请宋医正过来看一看。”又问宋医正:“可是当初那个人?”
宋医正想了想,摇头道:“记不清了。过了这么多年,我实在记不得当初的脉象,不敢妄言。”
简飞扬回过神来,对宋医正拱手道:“宋医正客气。还请开个方子,就算不能治病,让她松散些也好。这些年,她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既没有吃的,又没有穿的,还睡眠不足。这样的情况,熬了这么多年,大概是神仙也难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