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武记
慈宁院里的三等丫鬟环儿跑了几趟,连个人影子都没有见着,不由有些气馁,就对内院看守门禁的辛妈妈道:“辛妈妈您说说,我们忙了一早上,等了一早上,她们却连个人影子都没来。这叫什么事儿啊?!”
辛妈妈是太夫人当年的陪嫁,跟着太夫人一辈子,也是太夫人的心腹,才能得了这个管内院门禁的巧宗儿。
听了环儿的话,辛妈妈笑嘻嘻地道:“不过是让你多跑几趟而已,哪里就走大了脚?”
环儿听了也笑了,便坐到内院的门房里,说起闲话来,“辛妈妈,这亲家太太是从老家上来的吧?”
辛妈妈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等着外院的人过来报信。听了环儿的话,就随口答道:“正是。亲家老爷致仕之后,他们一家就回祖籍东南越州去了。”
环儿就好奇地问道:“既然他们家都不在朝里做官了,怎么还有那么大架子?——我们太夫人,如今是皇后的亲娘,圣上的岳母。听说她们要过来,还当了上宾来待。”又轻蔑地道:“她们也配?!”
辛妈妈这才警醒过来,上下打量了环儿一眼,若有所思的笑了一笑。
环儿就被辛妈妈的笑弄得有些发毛。不由暗忖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辛妈妈却只看了她一眼,就没有再说话了。
内院的门房里,便安静了下来。
环儿有些不安,在椅子上挪来挪去,有心想起身回去,又担心客人偏偏这时到了,误了太夫人的事儿,她可担当不起。
辛妈妈凝目往外看了一眼,突然站起身道:“来了。”说着,便起身迎了出去。
环儿精神一振,也赶紧跟了出去。
就见从外院通往内院的羊肠石子路上,有四顶蓝顶绛色小暖轿迤逦而来。
抬轿子的,是八个小厮。
等到了内院门口,小厮们将轿子放了下来,自己都躬身退了出去。
就另有八个婆子过来,抬了轿子,往内院里面去了。
辛妈妈在门口忙忙地给轿子里的人福了一福,就看着她们进去了。
环儿赶紧跑在前头,去给太夫人报信去。
这四顶轿子就跟在环儿后面,到了太夫人的慈宁院。
太夫人穿着深紫团花松鹤图的褙子,外面系着紫羔皮大氅,特地出了慈宁院的院门口去迎接轿子里的客人。
轿子终于停了下来。四个丫鬟上前,将那四顶轿子的轿帘依次掀开。
就见第一顶轿子里出来一个鹅蛋脸的中年妇人,身着藏青色滚边,绛红色绣缠枝菊花通袖大袄,下系藏青色六幅湘裙,裙边露出一圈青羔皮滚镶边。虽然有了年纪,依然可见年轻时的眉目秀美,只是鼻翼两旁有两条深深的发令纹。
太夫人忙抢步上前,拉着这妇人的手,笑道:“亲家太太,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
这个中年妇人,正是两年前致仕的三朝首辅裴立省的原配嫡妻夏氏,现今的宁远侯夫人裴舒凡的娘亲。
见宁远侯府的太夫人如此亲热,夏夫人也不敢怠慢,携了太夫人的手,道:“让你们久等了。——我们这几年未上京,那府里留着看房子的下人就偷懒耍滑,一应东西都不齐全。我也是一早起身,却耽搁到现在才过来。”
两人就说说笑笑地进了慈宁院的正屋,分了宾主坐下,又寒暄起来。
太夫人抬眼看了看随后跟着夏夫人进来的三个袅袅婷婷的姑娘,便问道:“这几位是令千金?”
夏夫人就叫了姑娘们过来,对太夫人笑道:“她们几年没有见过她们的大姐了。这次我上京来看她们大姐,她们就闹着要跟过来。”又拿帕子捂了嘴笑道:“都让我宠坏了,一个个都跟烧糊了的卷子似的。——太夫人不要见怪才是。”
太夫人便招手道:“过来让我这个老婆子好好瞧瞧。——你们裴家的姑娘,个个都是好的。别听你们母亲混说!”
宁远侯府的太夫人却是知道,裴首辅家里,只有一个嫡长女,便是如今自己嫡长子的儿媳妇,一品宁远侯夫人。其余的女儿,都是妾室所出。
夏夫人见太夫人一个个得拉着自己的女儿们细看,就给太夫人一一介绍起来:“最大的这个,是老二舒兰。中间这个,是老三舒芳。最小的这个,是舒芬。”
太夫人见这三个女儿,除了高矮不同,其余的,都是一样的裙袄钗环,便抿嘴笑了:“都是好的,叫我都分不出谁是谁。”
裴舒芬今年才一十三岁,听了太夫人这样说,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她年岁最小,生得最为妍丽。虽然容色尚稚,一笑之下,却如百花满园,美不胜收。
夏夫人就看了裴舒芬一眼。裴舒芬瞥见嫡母的眼色,便赶紧敛了笑容,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太夫人看在眼里,同夏夫人拉了几句家常,就道:“我知道你们忙忙得上京来,是为了要看你们的大姐。我这个老婆子,就不拦着你们姐妹情深了。”说着,太夫人就叫了自己的大丫鬟抱琴过来,“你领着亲家太太和姑娘们,去大奶奶的院子吧。”
抱琴忙应了,又对屋里的人福了一福道:“劳烦亲家太太和姑娘们跟着奴婢了。”
夏夫人也着实担心大女儿裴舒凡,便起身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太夫人笑眯眯地道:“都去吧。一会儿记得过来我这里吃饭。我们好几年没见了,得好好唠唠嗑。”
夏夫人笑着应了,便转身跟着抱琴出了慈宁院。
裴家的三个姑娘也都对太夫人福了一福,就也跟着出去了。
宁远侯府的正院中澜院里,丫鬟婆子皆竖立在正屋门口的台阶上,鸦雀无声。
夏夫人已是带着三个姑娘去了宁远侯夫人的内室里。
宁远侯夫人裴舒凡今年二十八岁,许是长期缠绵病榻,脸色蜡黄。因要见客,脸上敷了一层茉莉粉,却是皆浮在脸上,看上去更是吓人。
夏夫人就叫了三个姑娘过来见过大姐。
裴舒凡笑着跟她们一一打过招呼,又一人送了一对十两重的绞丝缠枝梅花的金镯子。
裴家的二小姐裴舒兰是个老实的,见大姐一出手就是这样重的见面礼,不由看着夏夫人,不敢去接。二小姐不接,三小姐裴舒芳和四小姐裴舒芬也都不敢接。
夏夫人微笑道:“这是你们大姐的一点心意。”
三位姑娘这才伸手接过这份沉甸甸的“心意”。
夏夫人就看了看裴舒凡,欲言又止。
裴舒凡心领神会,便对一旁伺候的人道:“桐叶,昨儿皇后娘娘赐下上好的蒸酪,拿出来给姑娘们用用吧。”
桐叶忙应了声“是”,便对三位姑娘道:“这边请。”
这三个姑娘看桐叶穿着碧绿滚边烟青色绣兰花的短襦,外罩烟色云肩背心,下系淡绿色棉裙。头上挽着妇人的发髻,斜插着一支碧玉钗,就知道她定是大姐屋里的通房,也是宁远侯的人。便都对她更是客气了几分。
等屋子里的人都走,夏夫人才看着裴舒凡病骨支离的模样,心痛道:“凡儿,不是娘心狠。只是事到如今,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两个孩子想一想。”
裴舒凡默默地将一块帕子给娘递了过去,轻声道:“娘莫太伤心了。我晓得。”
夏夫人接过帕子拭了拭泪,就低声道:“你十五及笄,嫁到楚家。如今已是十三年。可你的嫡子,才三岁半。刚生的嫡女,也刚满一岁。不是娘咒你,你不打算好了,若是突然撒手,可让这两个孩子怎么活?”又忍不住哭道:“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谁愿意扔下他们?——都是不得已啊!”
裴舒凡叹息道:“娘,我哪里没有盘算过?只是如今,侯爷有四房姨娘,两个是他多年的通房丫鬟所抬,庶长子、庶次子都是她们所出。”
又叹了口气,裴舒凡接着道:“还有两房良妾。一个是当年侯爷订过亲又毁了约的定南侯府嫡长女齐氏,为了侯爷,齐氏多年不嫁,到二十二岁上才抬进府里。如今比我还大一岁。同侯爷情深义重,是侯爷心坎上的人。还有一个是济阳侯家侯夫人的外甥女方氏,才十六岁,来头都不小。齐氏育有一女,方氏是年初才抬进府的,还未能有孕。”顿了顿,又道:“以侯爷多年的喜好看,这方氏有孕,也是迟早的事。”
夏夫人点头道:“也难为你。这样的日子,你也熬了出来,终于生了嫡子和嫡女。”
第二章 探病 中
更新时间2011-10-31 10:00:44 字数:2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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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娘亲说起自己的两个孩子,裴舒凡不由微微笑了,憔悴的脸上也容光焕发起来。
“娘您不知道,益儿前儿还说,他是哥哥,要护着妹妹。”
裴舒凡的嫡子楚谦益虽才三岁半,却极为聪明出众,记性又好,还能说会道,比那两个年长他五六岁的庶出哥哥都要出色。宁远侯府的太夫人更是看得如同眼珠子一样金贵。
嫡女楚谦谦才刚满一岁,也是粉妆玉琢,比齐姨娘庶出的女儿楚文琳生得更是齐整。
夏夫人听了,就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道:“这就好!这就好!——好歹你还有个盼头……”
娘儿俩的知心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屋子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
裴舒凡的陪嫁丫鬟桐雪在外面回道:“夫人,姨娘们过来请安来了。”
夏夫人脸色平静,转头看向裴舒凡问道:“这个时候来问安?”
夏夫人她们进府的时候,是巳时中。现在已是快午时了。一般人家的妾室到主母房里请安立规矩,都是卯时中就过来了的。——她们这些人,却是足足晚了两个时辰。
裴舒凡自然知道娘的意思。只是宁远侯府同娘家裴府不一样,裴舒凡就对着夏夫人苦笑道:“自打我病了之后,侯爷只说我要静养,让她们不要过来吵着我。——她们已是有段日子没有过来请安了。如今挑着这个时辰过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夏夫人硬气了一辈子,对这些妾室姨娘一向不假辞色。而裴府有两个妾室,还是当年的隆庆帝赐给裴相爷的,照样被夏夫人收拾得服服帖帖。隆庆帝薨了之后,那两个妾室过了不久,也都追随先帝去了。如今的裴府,甚是干净。夏夫人就很看不惯宁远侯府这些妾室的作派,便道:“我们这里说话呢,让她们回去吧。”
裴舒凡点点头。她也不喜欢看见这些人。只是自己是侯府的主母,这点容人的度量还是有的。裴舒凡便扬声对外面守着的丫鬟桐雪道:“桐雪,我这里陪客呢。——让姨娘们自便吧。”
桐雪和桐叶都是裴舒凡的陪嫁丫鬟。最近两年因为裴舒凡怀女儿谦谦的时候,怀相不好,产后又大出血,身子一直亏虚,不能伺候侯爷。裴舒凡就将自己的两个陪嫁丫鬟开了脸,给侯爷收了房。侯爷到正院过夜的时候,都是她们轮流伺候的。
吩咐完外面的人,裴舒凡就又同夏夫人低声说起正事来。
外面的天渐渐阴沉起来。因是腊月里,动辄就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未过多会儿,外面的院子里就白了一层。
裴舒凡躺在床上,看见对面的窗棂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心情好了一些,对夏夫人笑道:“京城旱了有一个冬天了。好不容易下场雪,明年庄子上的收成可就上来了。——不然年年打饥荒,找娘娘的内库借钱的日子真不好过。”
夏夫人听了,心里一沉,忙低声说起她上京时,裴老爷对女儿一家的叮嘱。——如今的宁远侯府是外戚,更要小心行事。当今圣上,心志坚忍,胸有大才,不能等闲视之。
宁远侯楚华谨知道今日岳母要过来探病,便早早地从兵部衙门里回家来了。
外面的雪越发大起来。好在楚华谨穿着皇后娘娘赏的一件上好的貂裘,倒是雨雪不进,很是暖和。
他大步进了自己的院子,却见自己的四个妾室和通房桐雪一起,正站在正屋门外的回廊上,个个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楚华谨大步走上台阶,看见她们都只穿了素色印花夹棉长袄,连个斗篷都没有披一件。冬日的寒风吹过来,就连披着貂裘的楚华谨都觉得脸上似被风刀子刮了一样。
那四个妾室便是两个通房出身,因为生了庶长子和庶次子而抬了姨娘的兰姨娘、桂姨娘,和当年同楚华谨定过亲的定南侯府嫡长女齐姨娘,还有今年年初刚抬进府里的,济阳侯夫人的外甥女方姨娘。
看见侯爷进来了,这四个姨娘精神一振,一起给侯爷福了一福。
“外面冷,还是到屋里来坐吧。”楚华谨见她们脸上冻得青紫,就有些不忍。
那四人却是互相看了看,俱低下了头,道:“侯爷进去吧。我们在外面候着就是了。”
“是夫人让你们在这里候着的?”楚华谨脸色未变,只是声音有些低沉起来。
那四人看了桐雪一眼,桐雪却把头快低到地上去了。
桂姨娘长得颇为圆润,一向在侯爷面前老实憨厚的样子,便嗫嚅道:“我们过来给夫人请安,夫人不让我们进去……”
楚华谨听了,未再说话,只是抬起脚,一脚踹开了正屋的大门闯了进去。
裴舒凡正同娘亲在里屋低声说着向皇后娘娘借钱的事儿,就听见外面的大门咣得一声被踢开的声音,不由眉头皱了皱,正要发话。
就听见内室的厚夹棉门帘也被唰地一声扯了下来。紧接着,楚华谨挟着一股寒气冲了进来,沉声道:“你这里倒是暖和?!”
话音刚落,楚华谨就发现屋里不止裴舒凡一个人,还有自己岳母夏夫人,正端坐在裴舒凡的床边,一双寒冰似的眼睛冷冷地看过来。
楚华谨脸上通红,忙整肃了脸色,跪下恭恭敬敬地给夏夫人磕了个头,道:“小婿拜见岳母大人。”
夏夫人起身避到一旁,冷冷地道:“民妇哪是那牌面上的人?——可不敢受国舅爷大礼。”
楚华谨讨了个没趣,只好自己起身,又给夏夫人作了揖,才转身对裴舒凡问道:“外面下雪了,怪冷的。你让她们立规矩,可不可以换个暖和点儿的地儿?——她们可连斗篷都没有一件,若是冻坏了,还得延医问药,闹得人仰马翻的,让这府里人人不得安宁。”
裴舒凡听了楚华谨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居然都不容自己分辨一声,一股腥气涌上胸口,就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
夏夫人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帮女儿说话,连忙道:“可不得了,快请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