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武记
又叫了丫鬟给贺宁羽上茶,看见贺宁羽还是披着大氅,贺宁馨不由问道:“刚才还说这屋里暖和,怎么还披着大氅?要不要脱下来?”
贺宁羽摇摇头,道:“不用了。我里面穿得少,还是披着暖和。”说着,贺宁羽披着大氅偏腿坐在炕上,和贺宁馨隔着炕桌相对而坐。
“大姐姐今儿气色不错,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着都比往日好看些。”贺宁羽随手从丫鬟那里接过茶,搁在炕桌上,一双眼睛盯在贺宁馨脸上,仔细打量。
贺宁馨手上拿着一幅绣绷,正做着针线。闻言不过抬头瞥了贺宁羽一眼,淡淡地道:“妹妹才是天姿国色,姐姐是拍马也赶不上的。”
贺宁羽双手拨弄着茶盅,却收了笑容,叹了口气,道:“姐姐说笑了。妹妹生得好有什么用?哪比得上姐姐家世出众,爹娘疼爱,事事不用自己操心。”
贺宁馨拿着针线的手微微停了停,又继续往绣绷上扎了几针,口里劝着贺宁羽道:“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妹妹不必自惭。古语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若是自己存心持正,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贺宁羽盯着贺宁馨看了好一会儿,见她脸色如常,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跟自己唠嗑,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难到她,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大惊失色。虽然也是锦绣年华,却好象已经活了一辈子似的,有一种“妾心古井水,波澜誓不起”的沉着和稳重。哪像以前,心事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如今的大姐姐,才真是大伯娘的亲生女儿,跟大伯娘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贺宁羽一边想着,一边接了贺宁馨的话茬,道:“妹妹以前不懂事,有冲撞姐姐的去处,还望姐姐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贺宁馨放下绣绷,抿了一口茶水,对着贺宁羽点点头:“好说。你是妹妹,我是姐姐,再没有姐姐跟妹妹过不去的时候。”
贺宁羽看着贺宁馨又道:“我娘对姐姐也是真心疼爱,日后若是有机会,还望姐姐记得照拂照拂我爹娘。”
这话说得奇怪,贺宁馨放下茶盅,狐疑地看着贺宁羽,问道:“你今儿是怎么啦?怎么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贺宁羽眼神躲闪着贺宁馨,像是有些慌张的样子,低头急急忙忙捧起了茶盅。匆忙间,手指碰在茶盅上,没有拿稳,一杯香茶尽数泼在自己的大氅上。
“哎呀,真是不巧了。我就这一件大氅,今儿弄湿了,这么冷的天,可怎么过呢?”贺宁羽十分懊恼。
贺宁馨笑了一下:还以为贺宁羽改过了,原来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大姐,大姐,你看,我的大氅都湿成这样了……”贺宁羽托着湿了半边的大氅,可怜巴巴地看着贺宁馨。
贺宁馨叫了丫鬟过来,道:“把二姑娘的大氅拿去火笼那边烤一烤,等干了再穿。”
贺宁羽见贺宁馨不若以前一样手头松泛,一咬牙,开口求道:“大姐,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给我一件大氅穿吧。——我只求你最后一次,以后定不会再烦你。”
一旁的丫鬟走过来,从贺宁羽手上取过淋湿的大氅,拿去火笼那边烤起来。
贺宁馨还是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继续做着针线。
贺宁羽有些失望,又有些认命,起身道:“我的丫鬟还在外面等着我,我出去让她给我娘交待一声,再回来跟大姐姐说话。”
贺宁馨头也不抬,“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贺宁羽离开贺宁馨的屋子,来到院门口。
香枝赶紧过来问道:“二姑娘可是叫香枝进去?”
贺宁羽笑道:“我跟大姐姐说话呢,一时不得回去。你去我娘院子里说一声,就说我今儿中午不回去吃午食了,在这里跟着大姐姐一起吃。”说着,趁人眼错不见,贺宁羽将先前袖在袖子里的那封信塞到香枝的袖子里,低声道:“等一个时辰之后,再交给我娘。”
第九十六章 寿筵 中
香枝大喜,忙紧紧地将信封按在自己的袖子里,点点头,转身去二太太院子里复命。
贺宁羽看见香枝的背影,微微笑了一下,又对站在回廊那头的聂维微微点了点头。
聂维看见,也点头示意,两人对望了一会儿,便各自转开头去。
贺宁羽回到贺宁馨的屋里,对贺宁馨道:“都说好了。我可以在这里陪着大姐姐了。”
贺宁馨听见贺宁羽的声音,抬眼看了一下。见她刚从外面进来,没了大氅,只穿着一身棉布衣裙,肘间都磨得泛白了,像是穿了好久的样子,脸上冻得一片青紫。
贺宁馨想起前几日,娘亲许夫人有意无意地跟她说起二房的情形。说二房确实没有什么进项,若是没有大房,他们连吃饱饭都成问题,更不用说使奴唤婢的做主子。
大房看在一个大老爷贺思平同二老爷一个爹娘的份上,对二房多有照应,已是仁至义尽。许夫人虽然不在乎那几个银子,可是她也是有底线的。你不能既使着人家的银子,又把人家当羊秙。
二太太李氏就是这样的人。贺宁馨落水以前对她贴补很多了,许夫人就当是做了善事,周济了穷人,对贺宁馨的举动都看在眼里,并没有阻止。
岂料二太太李氏还不知足,还想搞三捻四不安分。许夫人跟贺宁馨说,二太太李氏如今这个样子,不过是因为家底太薄。她自己既无本事,还想事事跟人攀比,才成日里算计,谋划着别人的东西。女人太过贪心,终是落了下成,再美的女人占了一个贪字,都会显得言语无趣,面目可憎。
许夫人的这番话,贺宁馨打心底里赞同。可是她也晓得,二太太李氏娘家穷,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不是她的错。也许李氏的娘家但凡好一些,李氏也不会把银钱看得这样重,以至礼义廉耻都靠了后。可是穷苦的人里,也有穷而不改其志,一郸食,一瓢饮,虽身在陋巷,亦不改其志的君子。
只是这个世上的君子实在太少了。大多数人,也就是介于君子和小人之间。也许对力所能及的人帮一把,他们就会离小人远一些,离君子近一些。
贺宁馨想起自己里屋几柜子的衣裳,又看看贺宁羽勾肩缩背的寒惨样儿,终是有些不忍。
“扶柳,把我那件古香缎面的银灰鼠大氅拿过来,给二姑娘穿回去吧。”贺宁馨终于开了口。
贺宁羽一喜,忙下炕给贺宁馨行了大礼,道:“多谢大姐姐。大姐姐好人有好报,一定不会后悔的”
贺宁馨淡淡地笑了一下,从扶柳手里取过大氅,轻柔地给她披在身上,低声道:“我还有几件大毛的袄子,若是你不嫌弃,我让扶柳包起来,一会儿悄悄地给你送到你院子里去。”
贺宁羽听见贺宁馨的话,眼圈都红了,拉着贺宁馨的手,说不出话来。
贺宁馨了然地笑了笑,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招手把大丫鬟扶柳叫到身边,悄声道:“把我去年过年做得那几件大毛的袄子,还有皮裙抱起来,悄悄地送到二姑娘的屋里去。”
扶柳一愣,想要说话,却看见贺宁馨的眼里,带着一股说一不二的神情,十分有决断的样子。
扶柳忍了忍,屈膝应了声是,去里屋收拾包袱去了。
贺宁羽出了一回神,对贺宁馨道:“大姐姐直接把包袱给我就是了,不用单送过去。”
贺宁馨长眉轻挑,看向贺宁羽,道:“你真的不介意?”以前的贺宁羽,可是既要面子,又要里子。给她东西,还要躲躲闪闪,不让人知道是贺宁馨给的才行。
贺宁羽长舒了一口气,道:“不介意。我有什么好介意的?——白拿了姐姐这么多好东西,再多拿几件,也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罢了。”居然说得十分趣致豁达的样子。
贺宁馨心下暗忖,不知道贺宁羽是怎么了,只是她们的交情也平常,还做不到冠盖如故的程度。
贺宁羽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起身对贺宁馨福了一福,道:“我要走了,大姐姐多保重。”
贺宁馨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问,对里屋叫了一声道:“扶柳,把包袱收拾好了,拿过来给我。”
扶柳拿了个玉色弹墨的包袱皮,包了三四件去年做得大毛衣裳,捧着拿了出来。
贺宁馨接过包袱,塞到贺宁羽手上,道:“回去就换上吧。这几件衣裳做好之后,我并没有穿过,就是夏天的时候拿出来晒了晒。”这几件衣裳,还是昨天晚上扶柳给贺宁馨收拾衣箱的时候找出来的。
贺宁羽接过包袱,依依不舍地四处看了一眼,对贺宁馨又屈膝行礼,道:“大姐姐,我走了。”
贺宁馨起身送她,贺宁羽死活不让,硬是拦住了,不让她起身。
“大姐姐,我回自己家去,不用送来送去的。”贺宁羽一边说,一边抱着包袱,快步出了贺宁馨的院子。
贺宁馨在后头见贺宁羽一阵风似地出了大门走了,也不好再送,便在窗口张望了一下,见贺宁羽已经出了大门口,往二房的方向上去了。
扶柳跟出去在院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回来对贺宁馨道:“二姑娘真奇怪,奴婢看见她跟她的聂表哥一起,拐了几个弯,又往二门上去了。像是要出去的样子。”
贺宁馨也有些纳闷。不过那位聂表哥,跟贺宁羽是嫡亲的两姨表兄妹,不是外人,也没有放在心上,对扶柳道:“别管别人的事了。打些水来,我要梳洗整妆,一会儿就快开席了。”
贺宁馨的另一个大丫鬟扶风搓着手从外面进来,对贺宁馨行了礼,抿嘴笑道:“大姑娘大喜。”
扶柳知道扶风刚才去了大夫人的院子里,赶紧猴上来问道:“是不是简老夫人来了?”
扶风看着贺宁馨,笑得越发厉害:“奴婢刚才从夫人的院子里出来,正好赶上镇国公府的轿子进来。”又有些遗憾:“可惜奴婢走得早了些,没有亲眼看见镇国公老夫人。”
饶是贺宁馨两世为人,脸上也不由起了红晕,嗔道:“简老夫人过来给娘贺寿而已,你们别羯羯嗷嗷的。”
扶柳也跟着笑了一回,才出去炊水。
这边贺宁羽戴上大氅的帽子,低着头出了贺宁馨的院子,往聂维那里看了一下,便自顾自往前慢慢行去。
聂维看见贺宁羽出来,往这边过来了,也紧赶几步,迎了上去。
贺宁羽见聂维走过来,有意放慢了脚步,低声问道:“你可都打算好了?”
聂维背着双手,走在贺宁羽身边,也低声答道:“你要后悔,还来得及。”
贺宁羽抿了抿唇,一幅倔强的样子,道:“我不后悔。只望你别怪我挡了你攀高枝的路。”
聂维苦笑了一下,轻声道:“若是我想攀高枝,早就带你大姐走了,哪里会蹉跎到如今?”
贺宁羽听了,只觉得心里一团火一样。这些日子以来,她实在是受够了,不过是穷一些,苦一些而已,可是和表哥在一起,就是吃糠咽菜,她也觉得别有滋味,总比跟着一个煞神每天提心吊胆要好。——纵然是锦衣玉食,恐怕她也是有福受,没命享而已。
两人转身并肩走着,往二房那边转了几圈,有意让二太太的耳目瞧见了,才绕了几个弯,回到了二门上。
二门上守门的婆子如今都换了许夫人的人,看见二房的二姑娘同她表哥一起过来,又拿着包袱,像要出门的样子,忙上前行礼问道:“二姑娘要出去?”
贺宁羽冲守门的人晃了晃手里的包袱,不慌不忙地道:“给我表哥家送点东西过去。”
二门上的婆子一早得了许夫人的严令,要看着二门,不许大姑娘和大姑娘身边的人出入。若是来得是大姑娘,这婆子肯定二话不说,一边会遣人去报信,一边拦着不让走。可是现在来得却是二姑娘,许夫人可没有说要拦着二姑娘……
贺宁羽见这婆子一脸为难的样子,上前两步劝道:“妈妈高抬贵手,我早些出去,也能早些回来给大伯娘贺寿。”
今日是许夫人的寿辰,不过贺家没有大张旗鼓的满京城摆寿筵,下帖子。许夫人的娘家不在京城,贺家人丁单薄,就这两兄弟住在一起。算起来,外面来的客人,只有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和许夫人几个相熟的翰林夫人。
此时已近午时初的时候,镇国公府的简老夫人早先已经带着嫡女过来了,几户翰林夫人也快到了。
那婆子一犹豫,贺宁羽寻了空子翩然出了二门,回身对那婆子福身行了一礼,径直往外院的方向去了。
聂维也紧走几步,追上贺宁羽,一起往外院大门旁边的角门行去。
许夫人身边的下人都知道二房没有什么银子,院子里也没有几个得力的下人。
如今见到二姑娘没有带着丫鬟婆子,就跟着表哥出了二门,这看门的婆子惊奇之余,也有几分鄙夷。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是不是要报给许夫人知晓,前面已经来了几顶轿子,看来是许夫人约的翰林夫人到了。这婆子便将二房里无关紧要的主子抛在脑后,着急忙慌地迎客人去了。
这边香枝回了二太太的院子回话,二太太李氏听说贺宁馨的院子里多了许多丫鬟婆子,心里很是紧张,拉着香枝问了半天那边的情形。香枝好不容易才回完了话,二太太李氏越听越觉得有问题,便起身带了自己的人,亲自往贺宁馨的院子里过来看看。
许夫人早命了内院的人看着二太太李氏,不许她接近贺宁馨的院子。
李氏带着还未走到贺宁馨院子门口,就被几个婆子拦住,对她行礼道:“大夫人有令,前面的路封了,不能走人。”
第九十七章 寿筵 下 (粉红200提前+)
李氏听见婆子的话,气得脸通红,拉过身旁的香枝,问那婆子道:“刚才她不是过去了?怎么偏我就不行?——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
那婆子在心里十分瞧不起二太太李氏。——明明是个打秋风的破落户,还硬装大家子少奶奶颐指气使,我呸也不嫌自己有没有那么大的福气以前大姑娘糊涂,被二太太哄住了,大夫人投鼠忌器,只好让着二太太,才让这个女人越来越张狂。如今大姑娘醒过神来,彻底抛了二房那边,这二太太还想拿着鸡毛当令箭,可是再也不行了。
“二太太,天干物躁的,您老人家也消消火。我说做人呢,要有自知之明,该干吗干吗,别手伸得忒长,捞过了界,就不好了。要不,您老人家先回去歇歇,有什么事,让小的们去办,如何?”那婆子不阴不阳地刺了二太太李氏几句,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
二太太李氏刚嫁进来的时候,自诩是官家嫡女出身,看不起大夫人许氏,觉得她不过是有几个臭钱,十分心高气傲。后来又拿捏住了贺宁馨,掐住了大房两位的七寸,更是在贺家横行惯了,哪里受过下人这样的奚落?
只听“啪”地一声,那婆子脸上已是挨了二太太一下。
二太太指着那婆子的鼻子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说三道四?我跟你说,惹恼了我,把你扔到我们家东南的盐场上去——让你生不得,死不得,活受罪”
许夫人以前虽然分给二太太一向管家的事项,但是大头还是握在自己手里。这次跟贺宁馨交了底,自然打算不再惯着二房。——脓包灌的好了,总得挤一挤,不然就成了大症候了。
所以这一次,许夫人专门派了些刺儿头过来,总得惹恼了二太太,才让人有由头发落她。
这婆子当然不是省油的灯,二太太打了她,她再看不起二太太,也不敢回打。只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苦天抢地起来,大叫大嚷道:“了不得了打杀人命了——我呸,也不拿镜子照照,也敢在老身面前充大头还东南盐场,老身可不晓得,什么时候大夫人的嫁妆,也成了你们家的了你们这些破落户,要不是我们夫人心善,早不知道住到什么破窑里去了,还能站在这里摆威风……”
二太太气得头晕,却也想起来自己刚才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东南盐场,名义上当然是大夫人的陪嫁。可是这种话,二太太半个字也不信。她更不相信大夫人一介女流,生得又不好看,还能经营起这样大的盐场和铺子。——一定是大老爷做了官,给贺家添的产业。可恨不能用大老爷的名头,只好让大夫人占了个便宜。贺家并没有分家,大房添的产业,二房也有份
总之这个帐,等老太太上了山,贺家分家的时候,二太太可是要好好跟大房算一算的。可别把贺家的公产,当成了她许英华一个人的私产
这边回春见这婆子叫喊得厉害,别的丫鬟婆子也对她们虎视耽耽,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心里十分害怕,忙劝二太太道:“太太,您是金玉一样的人,就不要跟这糟老婆子一般见识了。还是先回去,再作计较。”
二太太下不来台,可不去看个究竟,到底心有不甘。
两方正僵持着,从外头路上急匆匆又走了一个婆子,对地上正放赖的婆子道:“大夫人有急事,你快跟我过来。”又对大房别的人道:“快去大姑娘院子前头守着,除了大房的人和老太太那边,别的一个外人都不能放进去。”说完,又看了二太太这边的人两眼,冷笑两声,拉着地上的婆子一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