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武记
天水碧的衣料,是韩地一个偏远的山区里独有的一种树蚕吐丝所织。这种树蚕吐完丝就死了,而且一生只吐一次丝。这样大的一匹衣料,得成千上万的树蚕吐得丝,再加上数百个织女一年的功夫,才能织成衣料。那碧色是树蚕毕生的精华所在,不是外面的染料能染得出来的。无论用这衣料刺绣,还是纺织,那股碧色都能随着针线的凹凸不平和外界光线的变化,变幻成深浅不一的颜色。
如今穿在贺宁馨身上,她每一个转身,每一次跨步,都有碧色隐隐,不若尘世中人。
贺宁馨以前也知道这天水碧的名头,不过从来没有见过。以天水碧这样的质地和稀罕的程度,很多人曾经都认为天水碧会成为贡品,由皇家独用。
可是大齐朝的范氏皇族,拒绝一切珍贵稀有的东西当作贡品。皇室用的物品,都是大齐朝出产最多的东西,不过是质量更为精湛一些,并且由指定的皇商采买供应而已。而越是罕见的东西,越不可能作为贡品。
大齐朝开国皇帝范绘则说过,皇室受天下人供奉,理应为天下人着想。珍稀罕见的物事,劳民伤财,皇室绝对不会去鼓励扶持。
所以像天水碧这种东西,便成了价高者得。没有了贡品的名头,完全由市场来决定价值。不过这个价钱,当然是高得离谱了,就如许夫人这样豪富的人家,这辈子也只能够买上一匹,给女儿做一身衣裳而已。
许夫人看贺宁馨装扮好了,起身道:“我们这就走吧。趁天还早,我们可以去安郡王府里跟安郡王和安郡王妃先见一见。”
贺宁馨跟着许夫人上了车,往安郡王府里去了。
来到王府门口,贺家的下人上前通报,王府的门子听说是左督察御史贺思平的家人到了,赶紧让人去内院禀报。
不一会儿的功夫,从王府大门里冲出一个穿着窄袖衫子,大摆裙子,脚踏一双鹿皮小蛮靴的姑娘,对着贺家的车问道:“可是贺家姐姐到了?——我是宋良玉,上次在宁远侯府见过的。”
第一百零五章 花会 上
“原来是宋姑娘。劳驾了。”许夫人在车里笑着道。
坐在车门口的大丫鬟回秋拉开了车帘,先跳了下去,对车外的宋良玉屈膝行了礼,然后转身将一个小板凳从车上暗格里拿出来,摆在地上,才伸手出去对车里人道:“夫人、大姑娘,可以下来了。”
贺宁馨先从里面起身,躬身过来,对车外笑眯眯看着她的宋良玉点头笑道:“宋姑娘,好久不见。”她外面披了一件及地的黑白相间花狸子皮薄氅,将那身天水碧的衫子严严实实地藏在里面。
宋良玉走得更近些,主动伸出手给贺宁馨:“搭着我的手下来吧。我扶着你。”
贺宁馨笑着应了,把手搭在宋良玉手上,从车里出来,踩在小板凳上,下了车。
许夫人也随后跟了出来,贺宁馨同回秋一起,将许夫人小心翼翼地从车里扶了出来。坐在后面车里的扶风、扶柳和许夫人的另一个大丫鬟回冬也下了车,过来跟着自己的主子身后伺候。
许夫人和贺宁馨同宋良玉彼此厮见过,一起进了安郡王府的内院。
此时天色尚早,赏花的外客都还没有到。
宋良玉挽着贺宁馨的手,一路叽叽喳喳往内院行去,先向贺宁馨的爹贺大老爷问安,又向贺宁馨的奶奶贺老太太问安。虽然宋良玉为人爽直,不拘小节,却也滴水不漏,一丝礼都不错,正是大家子教养出来的世家女。
贺宁馨一一代家人谢过,又向宋良玉的爹娘家人问安。
等贺宁馨说完了,宋良玉才吐了一口气,笑着道:“好不容易说完别人了,咱们说说自个儿吧。”很是自来熟的样子。
贺宁馨还是那次参加完宁远侯府填房夫人及笄礼的时候,在宁远侯府外面同宋良玉说过几句话。当时觉得这个姑娘性子爽利,说话干净利落,很对她的性子。不过后来两人分开之后,贺宁馨回到贺家,便出了一连串的事,本来说好要请宋良玉去自己家里做客的,也食言了。
“宋姑娘,上次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家里出了些事,耽搁了,没有依约请你去我家坐坐。”贺宁馨抱歉地说道。
宋良玉握着她的手,摆了几摆,对她眨眨眼,“那你要怎么补偿我?”
贺宁馨微笑,也反握了宋良玉的手,道:“须听尊便。”
宋良玉放开她的手,却挽了她的胳膊,更加亲密,道:“你就叫我良玉,或者玉儿吧。我们家里人都这样叫。别宋姑娘,宋姑娘的,忒也外道了。”又偏了头,一脸促狭的样子,“不过你既然让我说了算,我可要好好想想,不把你榨个海枯河干,我是不会罢休的。我跟你说,我在家里面,哥哥姐姐们都怕了我了,谁都不敢对我说话不算数的。——你今儿撞到我枪口上,你惨了……”
贺宁馨嘴角不由越来越上翘,心情也不由自主的松快起来。
回秋扶着许夫人走在贺宁馨同宋良玉的身后,看见前面两位姑娘不时交头接耳的说着话,回秋对许夫人悄悄地道:“夫人您看,大姑娘若是想跟人结交,也能做得很好。——夫人也不用太操心了。”
许夫人将身上的大氅拢了拢,也满面笑容,轻轻点头,道:“大了,自然就懂事了。宋姑娘也是个直肠子,她们俩倒是很投缘。”
跟在后面的扶风和扶柳也抿了嘴偷偷地笑,垂着手,跟着夫人和大姑娘,一径往二门上去了。
几个人说着话,在王府内院引路嬷嬷的带领下,来到安郡王妃的上房院子。
这里算是内院里面的上房,却不是内院的主屋。王府里面规矩大,主屋平日里都不是住人的,都是待客,或是年节时分带着全府行礼领旨的地界儿。
贺宁馨还是裴舒凡的时候,来到安郡王府,也只去过王府内院的客院,并未到安郡王妃的上房里来过。
宋良玉却像是轻车熟路的样子,不用引路嬷嬷带领,自己带着她们,左一弯,右一拐,便来到王妃的堂屋里。
“大姐!大姐!贺家的人到了,你说要见她们来着?”宋良玉进了屋子,就扯着嗓子叫起来,很是熟不拘礼的样子。
贺宁馨才恍然,宋良玉是辉国公的嫡幼女,安郡王妃是辉国公的嫡长女,她们原来是嫡亲姐妹来着,难怪宋良玉在这里一派自如,想是从小就出入安郡王府,熟惯了的。
安郡王妃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清脆悦耳:“小妹,你又跑出去了?以后你再这样,我这里可留不得你了。”一边说,一边从里屋走出两个人来。
男的身穿一袭玉白箭袖蟒袍,头戴白玉翼善冠,神光离合,姿容绝世,正是安郡王范世诚。
走在他旁边的女子,容貌却逊色的多,只是身姿挺拔,是女子中少有的高个子。神情温柔,看人的时候,目光十分温暖亲切,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这便是安郡王妃宋氏了。
堂上的人赶紧屈膝给安郡王和王妃行礼。
安郡王亲自扶了许夫人起来,安郡王妃也过去扶了贺宁馨起来,对她们道:“都是自家人,无须多礼。”说着,许夫人和贺宁馨都解了大氅,让跟在后面的丫鬟拿过去,包在了衣包里。
几人才分了宾主坐下,寒暄起来。
安郡王妃侧身看着自己的侍女道:“带着许夫人和贺大姑娘的侍女们下去歇息吧。今儿厨房里面备得席面多,赏她们几桌客饭吧。”
许夫人的丫鬟回秋、回冬,和贺宁馨的丫鬟扶风、扶柳赶紧过来磕头谢恩,将许夫人和贺宁馨的衣包交给旁边的人拿着,跟了王府的丫鬟下去用饭。
王府里别的丫鬟婆子见状,也都识趣地走到屋子外面伺候着。
贺宁馨看见这个阵仗,知道安郡王是有话要说了。
安郡王范世诚却是盯着贺宁馨头上的绿翡头面看了许久,才开口道:“这套绿翡头面,真是难得。”
安郡王妃也来了兴趣,仔细看了一会儿,对安郡王笑道:“王爷,这套头面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样好的绿翡,还有这雕工,如今是再也找不到了。”
安郡王在心里不胜唏嘘,温柔地看了王妃一眼,和声道:“别说如今,就是当年,也是很不容易,才得来的……”
这话说完,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贺宁馨十分不自在,有些后悔戴了这套头面过来。
许夫人却神色自若地坐在那里,笑着岔开话题道:“两位要是对翡翠感兴趣,我那里还有几幅以前开出来的石头,因为没有找到好的玉雕师傅,一直搁在那里,白放着也可惜了。——不如送给王妃把玩。”
这个世上的女人都爱宝石,特别是翡翠。可惜真正的老坑翡翠几乎绝迹,新开的石头成色好的不多。如今大齐朝里绿翡的价格早就是黄金的无数倍了。就算这样,真正好的翡翠,还都是有价无市,拿着银子都买不着。
安郡王妃忙笑道:“那怎么好意思?”
安郡王却一点都不客气,对许夫人道:“夫人那里的石头定是好的,我就不客气了。是夫人给我送过来,还是我派人去取?”
贺宁馨和宋良玉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安郡王脸不红、气不喘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笑纳”了许夫人的翡翠,一点都不避讳。
宋良玉不忿地张了张嘴,贺宁馨已经反应过来,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襟,又端了自己的茶盅过来,轻声问宋良玉:“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茶?很是轻浮清香,回味无穷呢……”
宋良玉也是个机灵的,闻言反应过来,凑过头去,跟贺宁馨一起研究起茶叶来。
两个明明平时对茶叶所知不多的人,如今突然变成两个茶博士,让座上的安郡王、王妃和许夫人,都忍不住低头笑了。
安郡王妃看了安郡王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对他也颔首示意,起身对宋良玉道:“带了你贺家姐姐一起过来,我有个好的东西,要给你们看看,赏鉴赏鉴。”
宋良玉和贺宁馨一起起身,对安郡王和许夫人行了礼,跟着王妃进去里面屋里去了。
贺宁馨一边暗自揣测安郡王有些什么话要对许夫人说,一边在王妃里屋的织锦缎杌子上坐下。
安郡王妃让人上了茶,对贺宁馨和宋良玉道:“你们两位茶博士,可赏鉴赏鉴我的茶如何?”
贺宁馨和宋良玉闻言一起红了脸,埋头一口气喝干了茶盅里面的茶,然后一起举着茶杯对王妃道:“好茶!好茶杯!”“甚是解渴,真是好茶!”
安郡王妃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她们俩道:“还给我装呢,不就是饮牛饮骡的两个俗人罢了!”
宋良玉见王妃大姐取笑她,一股脑儿地猴过去,猫在安郡王妃身上使劲揉搓。
两个人正在闹腾,更里面的暖阁里,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从里屋冲出来,对宋良玉大声道:“小姨,你又欺负我母妃了!”冲进去帮他娘一起跟小姨厮打,闹成一团。
这个小男孩,便是安郡王的嫡长子,也是世子,今年才五岁,同贺宁馨前世的儿子楚谦益一个岁数。
贺宁馨看见这个小男孩,便想起自己的儿子,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
安郡王同许夫人在屋外谈完正事,进来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贺宁馨脸上神情的变化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铮儿,到父王这里来。”安郡王在门口招招手。那小男孩立刻欢呼着扑过去,抱着安郡王的腿。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想是做过许多次,十分娴熟。
安郡王弯腰将铮儿抱了起来,对屋里的人道:“客人大概快来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安郡王妃忙去镜前整妆。
贺宁馨赶紧拉着宋良玉,跟安郡王和王妃行礼退下。
两人在外屋见了许夫人,一起往院外走去。
走到院子中间的时候,两个婆子急步走了进来。看见宋良玉和贺宁馨一行人,两个婆子虽然着急,也给她们屈膝给她们行了礼,才快步上了台阶,对屋里的王爷和王妃禀道:“回王爷和王妃的话,宫里的长公主跟着宁远侯夫人一起来了,说是皇后娘娘有话带给王爷和王妃。”
贺宁馨她们刚走到院子门口,便被从院子外面冲进来的一群内侍赶到一边贴墙站着。
王妃上房院子的正门大开,一个神色倨傲,身穿杏黄色公主服的年轻女子,在宁远侯夫人裴舒芬的陪伴下,从门外行来。
第一百零六章 花会 中
如今的大齐朝只有一个长公主范世琳,封号夷陵公主。大齐朝的公主、亲王都以封地为号,夷陵乃江南多丘地带,也是渔米之乡,在皇室里面,一般都是嫡公主才能有的封邑。不过皇室的封邑都不世袭,夷陵公主若是没了,她的封地会被宗室收回,赐给下一个夷陵公主。
夷陵公主是先帝隆庆帝某位婕妤留下的女儿,同今上宏宣帝范世言和先前殁了的嘉祥帝范世昌是同父不同母 的兄妹,比两个哥哥都小一些。隆庆帝薨了的时候,她才一岁,如今也不过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范氏皇族的男人女人都生得极美。夷陵公主生母出身低微,却是个绝色的美人,才有机会承宠有孕。隆庆帝和婕妤都生得好,夷陵公主自然也是个美人儿。不过比不上她生母婕妤的美,比皇后的庶妹楚中玉,也略逊色一些,但是她身份尊贵,一向自诩比她美的,没有她尊贵;比她尊贵的,又没她美,对自己的容貌极为自信。
范世琳本不该受封嫡公主才能有的封号和封地。不过隆庆帝子嗣稀少,到如今,只有宏宣帝和夷陵公主还活着。庞贵妃乱政的时候,夷陵公主的生母对当年的废太子,如今的宏宣帝有恩,所以等宏宣帝登了基,就加封了婕妤为太妃,又给了范世琳嫡公主的待遇。
那位婕妤在嘉祥帝一朝,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被庞太后加罪,带着女儿躲在冷宫这么多年,才等到宏宣帝登基的那一天。
可惜她福薄,封了太妃,没过几天安生日子,便病死在自己的宫里。
范世琳先前的十几年,都是在冷宫里长大,练出了一番察言观色的本事。等宏宣帝登基,给了她莫大的尊荣,又因她的生母没有享用几天荣华富贵,便撒手西去,宏宣帝对她更是照顾有加,她才真正有了些公主的气派。
安郡王和王妃深知这一点,赶紧恭恭敬敬地从堂屋里出来,在门口台阶上拜倒,给圣上、长公主和皇后请安问好。
院子里的人见王爷和王妃都跪下了,便也呼啦啦跪了一大片,连贴着墙角而站的许夫人、贺宁馨和宋良玉一行人也只好跪下。
宁远侯夫人裴舒芬本来跟长公主并肩含笑走进来,现在见安郡王和王妃都跪下了,她也只好给长公主跪下。
长公主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快步上前扶起安郡王妃,嗔道:“二哥、二嫂折杀小妹了。小妹不过是过来给皇嫂传个信,你们这样诚惶诚恐,让皇帝哥哥知道了,又要骂我淘气, 以后再也不放我出来了。”
安郡王笑嘻嘻地从地上站起来,伸手将安郡王妃从长公主手上接过来,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让长公主先行入内。
长公主又抿嘴笑了笑,转身对院子里的人道:“都起来吧。本宫今日微服私访,你们不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唯恐人家不晓得。”
院子里的人给长公主磕头谢了恩,却只有长公主带来的内侍站了起来。别的人还是低头跪着。
长公主脸色有些尴尬,看向安郡王,拉长声音道:“二哥……”
安郡王在台阶上转身,对院子里的人道:“长公主让你们起来呢。今日长公主大驾光临,我们安郡王府蓬荜生辉,你们还不赶紧去把缇骑给我调来,好好招待长公主带来的人。——他们要是少了一根毫毛,我唯缇骑是问!”
长公主脸色一白,挺直的脊背有些软,看着安郡王妃,嗫嚅道:“二嫂,就找个院子让他们歇着吧。我今日是微服过来的……”说完这话,又闭了嘴,有些心虚。
若真的是微服进府,就不该穿公主的礼服,也不用带数十个内侍前呼后拥,张扬得连外院的仆妇都知道大齐朝的长公主到了安郡王府。
安郡王妃淡淡地道:“王爷做事,没有我们妇道人家插嘴的份儿。”
院子里的人听了安郡王的吩咐,纷纷起身,回到各自先前的位置上。许夫人、贺宁馨和宋良玉趁机连忙出了王妃的上房院子,往内院的客院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