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斛珠
如此行径,果然激怒了蔡隐。
两夜沉静后,第三天大清早,驿馆门口驶来辆豪贵威风的马车,再也坐不住了的宿州司马蔡隐亲自造访,身后带了十余个随从,声势浩荡。戴庭安闻讯,让他到临时借来查问办案的偏厅说话,李时和宗懋也在那里。
蔡隐是来要人的,李时当然不肯给。
双方当厅争论了几句,蔡隐仗着身后成群的豪奴,高声道:“蔡某敬重几位,故以礼相待,但你们也别欺人太甚!为鸡毛蒜皮的事,说抓人就抓人,便是皇城司办案,也没这样蛮横!何时放人,至少给个交代!”
声音激动,脖子脸微微涨红,显然是急了。
李时闻言沉眉,“蔡大人既要交代——”
他瞥了眼身后,随行捕役会意,回住处片刻,拿来个封着的锦匣。
李时亲自取了里头一张文书,抖开了伸到蔡隐跟前,“戴将军带我们来,查的可不是这鸡毛蒜皮的事。看清楚,与此案相关人等,无官职者皆可缉拿,令公子是白身,缉拿并无不妥。蔡大人,你吃着朝廷俸禄,该知道妨碍公务是何等罪名。”
蔡隐面色微变,因他在那文书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是他替肃王暗中笼络的武将亲信。
当今皇上最忌皇子与武将勾结,这帮人借此事拿他的管家,是要去触逆鳞啊!
最担心的事被证实,蔡隐有点慌,不死心地拿出袖中的书信,道:“肃王殿下亲笔书信在此,还有些小事须犬子去办。这是宿州地界,当真不肯通融?”
李时瞥向戴庭安,见那位不为所动,遂沉声道:“不管你今日拿的是肃王殿下的书信,还是长公主殿下的亲笔,若没有刑部文书,这几个人必须带走。便是你设法调来兵士,也休想阻拦!蔡大人,得罪了。”
这话说得强硬,锋芒毕露。
蔡隐不自觉看向戴庭安。
明明才十九岁,那看似散漫却暗藏狠厉的目光压过来,竟叫他冷汗涔涔。
他当然听说过戴庭安的名声,十三岁上沙场,数次破敌,屡立战功,手上杀过的敌军不知凡几。戴毅那种血性烈烈的悍将教出的养子,定有狠辣无情的手段。若真闹翻了,惹得他在城内动手,动静必定不小。
众目睽睽之下,蔡隐还没胆量公然跟刑部作对。
他没了办法,藏着满脑袋的冷汗,回府赶紧跟罗氏商量主意。
……
戴庭安也没再逗留,动身回京。
马车辘辘启程,才出城门没多久,又有两辆翠盖香车奔命似的跟上来。魏鸣看那坐在车辕的丫鬟眼熟,故意落了几步,就见陈未霜掀起车帘,颠得头昏脑涨,珠钗乱晃,却笑意盈盈道:“魏鸣,表哥在前面吧?”
魏鸣扶额,“嗯。”
陈未霜闻言甚喜,靠在侧窗嫣然笑道:“我正巧也今日回京,跟你们一起走!”
天冷风寒,官道旁林木萧肃,魏鸣看了眼她身后成群的随从,又瞥向前面羁押蔡家管事等人的马车,简直头疼。
这回出门大概没看黄历。
先是黏了个尾巴,如今就连陈家人都来凑热闹。
那谢青姈就算了,不吵不闹不生事,沉静从容好相处,不至于给主子添乱,又是战死的武将之后,理应稍加照拂。陈未霜矜贵娇气,行事又鲁莽草率,实在麻烦。但她却是侯府当家夫人陈氏的内侄女,戴庭安能冷脸赶走旁人,对收养庇护他的侯府却须留几分情面。
魏鸣耐着脾气拱拱手,驱马禀报主子。
戴庭安靠在车厢,仍是懒散淡漠的姿态,“不用管她,跟不了多远。”
于是车马随从成群,浩浩荡荡返回京城。
晌午饭时青姈没去打扰戴庭安,直到晚间入宿,她才跟陈未霜打了照面。
那日仓皇逃走之后,陈未霜再也没到驿馆露面,这会儿看见青姈,又觉腰间隐隐作痛起来——那铁钳又硬又重,打得她腰上一片淤青,疼得两晚上没睡好觉,至今都没还消肿。但她虽有胆量争口舌上的便宜,碰见青姈这种发疯动手打人的,到底有些顾忌。
且那日的事本就是她挑衅在先,按戴庭安的脾气,未必会主持公道。
只能暂时忍耐罢了。
两人互不理会,各自登楼。
谁知到了夜半三更,外面却忽然传来阵阵蹄声。
青姈睡得警醒,听那杂乱奔腾的蹄声直奔客栈,想起临行前戴庭安那句话,登时惊得没了睡意,摇醒窦姨妈后胡乱套好衣裳。两人行装极简,藏起包袱装出屋里没人的假象,赶紧躲在屋里暗处。
就这么片刻功夫,蹄声已经围住了客栈,有人打着火把呼喝着闯了进来。
这伙人如此肆无忌惮,显然是土匪。
外面已有惨呼声传来,她猫身缩在窗下,借着缝隙窥向外面,就见外面围着七八十号人。熊熊火把中,戴庭安与魏鸣并肩堵在门口,脚边已横了七八个重伤的凶猛土匪。短剑所及之处,血混着哭嚎涌出,他的茶白锦衣上满目猩红。
火把照着地上鲜血,也映照在他如玉的侧脸,暗夜里神情森冷。
但两人之力不足以拦住如潮涌来的土匪,已有人翻墙闯进来,踢开客房挨个找人。
青姈屏住呼吸,松开倒插的门栓,同窦姨妈轻轻退到角落极暗处,心中已是洞然——这些土匪来势汹汹,彪悍威猛,放着豪门贵户不去抢,直奔这小客栈而来,恐怕是蔡隐的手笔,抢那位管家和蔡公子来了。
一念未定,门扇砰的被踢开。
冬夜的冷风骤然灌入,冻得人瑟瑟发抖,两个土匪伸火把往里一照,见门扇乱晃,不是被反锁的,也没人在屋内,直奔旁边那间。
没过片刻,几道墙外的屋里响起陈未霜的惊叫。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第10章
陈未霜是被屋外的呼喝声惊醒的。
她孤身去宿州做客,府里怕出岔子,派了好几位健壮的仆妇和随从保护,且身上藏着令牌,遇事可找官府帮忙。陈未霜也因此有恃无恐,晚间沐浴梳洗,留两个仆妇在屋里值夜,其余随从分守两侧客房。
被吵醒时她身上只穿了寝衣,被仆妇团团守着。那土匪踹门进去,扬着手里的火把横冲直撞,四处搜人,见她寝衣单薄香肩半露,趁机肆意占便宜。
陈未霜何曾受过这般委屈,吓得惊叫连连。
直到底下哨声响起,土匪找到关押蔡隐的儿子和管家的处所,那伙人才蜂拥而去。
剩下陈未霜瘫倒在地,寝衣凌乱,面色惨白。
几道墙外,青姈缩在暗处,紧紧握住窦姨妈的手。
仲冬深夜的冷风呼啸着灌进来,她不敢动,跟窦姨妈依偎着御寒,只盼戴庭安速战速决,能驱走这帮贼人。好在底下的动静愈来愈小,戴庭安跟魏鸣放倒了几十个悍匪,另两位随从和刑部捕役死守着蔡家几人,并未让对方得手。
藏在远处的土匪头子见事情落败,当即纵马飞奔,往宿州城报信。
戴庭安也没追,命人死守疑犯,而后通报官府。
动静消停,陈未霜终于从惊怕中缓过来,裹了披风冲出去,哭得梨花带雨,“戴表哥!”
回应她的是戴庭安的厉斥——
“回去!”
这声斥责不留半点情面,陈未霜吓得噤声,悻悻回屋。
戴庭安冷厉的目光遂扫向她隔壁。
那间屋的门扇原本是敞开的,在他瞥过去时,有道窈窕身影轻轻阖上屋门。昏暗夜色里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能看到她衣衫严整,姿态镇定。相较于一群人护着却惊慌无措、尖叫连连的陈未霜,她那儿势单力孤,却始终安静,没出半点岔子。
没看出来她还挺机灵。
戴庭安目光顿了片刻,忽然有个念头浮入脑海。
屋里,透过极窄的门扇缝隙,青姈也正看他。
灯笼昏惨,夜色深浓,男人仗剑站在群匪之间,锦衣浴血,手执利刃,山岳般矗立中庭,森冷目光所及之处,震慑得土匪都噤了哀嚎之声。
那张脸俊美如玉,棱角分明,溅了鲜血后阴鸷森然,不怒而威。
青姈不知浴血修罗是何等模样,也不知当日戴庭安援救戴毅时,是如何斩杀千余残兵,拿着卷刃的刀、披着血透残破的外袍登上城楼的。她只知道,站在院里的男人是蛰伏于渊、深藏金鳞的潜龙,无畏无惧,亦所向披靡。
令人畏,亦令人敬。
……
抢人落败的消息报到宿州城时,蔡府正屋里灯火通明。
听匪首禀报说七八十个彪悍勇武的兄弟皆败在戴庭安剑下,没能抢出管家与公子,蔡隐惊得汗透重衫,双腿发软,摔坐在椅中。
他没法想象,那么个年轻俊秀的人是如何挡住蜂拥群匪的,却清楚地知道,想从戴庭安手里抢回人已是不可能了。
那些山匪盘踞在寨中,比朝廷兵马还凶悍,他们都抢不到人,还有什么法子?
等明日戴庭安走远,离京城越近,他越是难动手。
蔡隐让匪首暂且出去,瘫在椅子里坐了许久,才向罗氏道:“殿下说了,决不能把活口送到刑部手里。咱们能救自然要救,若抢不回来,只能——”他的腮帮轻轻颤抖,咬牙道:“只能灭口。”
“不行!”罗氏围着貂裘,泪水立马滚落下来,“那是咱们的孩子!”
“殿下的权位稳固要紧。”蔡隐咬牙,“若真救不出来,就当他是为殿下尽忠了!”
罗氏哪里肯,想拽住他阻拦,却被蔡隐甩开,漏夜出门。
……
客栈之中,青姈后半夜睡得也不安生。
天快亮的时候,她听到门扇上轻响了声,不像是风吹出的动静。她蹑手蹑脚地过去瞧,就见门缝里留了张纸条,上面的字迹很熟悉,应该是戴庭安亲自写的,让她起身后烧了纸条,到楼下地字号打头那间。
青姈叫醒窦姨妈,拿昨晚的残水擦了擦脸,穿好衣裳赶紧出门。
到了地下,廊道里仍残留昨晚厮杀的痕迹,斑驳血印都没洗干净,尚未散尽的血腥味扑入鼻腔。走到尽头,满腔斑驳血迹愈发瘆人。
青姈壮着胆子敲开门,里头窗扇紧闭,帘帐长垂。
她一眼就看到了戴庭安。
迥异于昨晚染血如修罗的模样,他今日穿了件檀色云纹锦衫,蹀躞上悬了短剑,外面罩了貂裘,油光水滑的风毛衬着俊朗如玉的脸,神情清冷,姿态挺拔,那股震慑群寇的狠厉已尽数收敛。只是周遭血迹仍在,令人不敢大意。
青姈敛袖屈膝,垂首施礼,“戴将军。”
戴庭安颔首,目光停在她身上。
天光熹微,她才睡醒没多久,罩着那件淡墨的披风,容貌柔嫩姣然,发髻素净高挽,没用金玉珠翠装饰,却如上等绸缎,漆黑的光泽天然悦目。黛眉之下,那双眼桃花般妖娆,清澈目光带了婉转笑意。
他觑着她,缓声道:“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声音低沉如磁石打磨,脸上有些难为情。
青姈闻言愕然。
她分明记得不久前,这男人曾满不在乎地说用不着她的绵薄之力,自信又自负,哪料自食其言来得这样快?
这种机会自是求之不得,她想都没想,忙温声道:“将军尽管吩咐,万死不辞!”
戴庭安目光微凝,“会有点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