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指挥使没听懂,陪笑着说:“对您来说当然是不难的,您得圣上看重,连谢太傅也不敢在您面前倚老卖老。”一边说一边拿佩服的眼神看他,谁不知道他从来不管名声,对文官下手毫不手软?钱兴虽然霸道,偶尔也写写文章和文人唱和几句附庸风雅,他是完全六亲不认,谁犯到他手里谁倒霉。到底是阉人,没有子孙后代,连个顾忌都没有。
罗云瑾笑了笑。
不,对他来说,尤其难啊。
……
连谢太傅都无功而返,躲在暗处探听情况的各宫宫人和六部官员的眼线只得暂且偃旗息鼓。罗云瑾亲自守在乾清宫,周太后和郑贵妃也无可奈何。
钱兴在干儿子们的簇拥中进宫求见嘉平帝,得知罗云瑾已经把乾清宫守得固若金汤,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顿足道:“怎么那么快?”
六部乱成一团,文官那边还在为折子怎么写、让谁来顶罪发愁,罗严谨居然已经防着他了!
他收到消息立刻骑马进宫,居然还是让罗云瑾赶在前头。
干儿子们挥挥手,满不在乎地道:“爷爷怕他做什么?他不让我们见圣上,我们硬闯就是了,他难道还敢动手不成?”
钱兴青筋直爆,一巴掌甩向干儿子:“他要是真动手了呢?到时候人都死了,他说你居心不轨、意图行刺,你说圣上是信他还是信你?”
这些手段钱兴以前用过,文官想弹劾他,他抬抬手就能让那些文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面见嘉平帝?下辈子吧。
干儿子被打得晕头转向,不敢辩驳,转了个圈后站稳脚,眼珠滴溜溜一转,面露奸邪谄笑:“他守着乾清宫不让别人进,难道就能撇开干系?爷爷可以告他图谋不轨!”
钱兴又是一巴掌甩过去:“那也得圣上信才行!不然就是白费口舌!”顿了一下,皱眉沉吟片刻,“不过这确实是个法子。”
帝王多疑,他在嘉平帝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嘉平帝都未必信他,何况罗云瑾呢?既然罗云瑾不让他接近乾清宫,那就别怪他心狠手辣!到时候找个不起眼的人把这事捅到嘉平帝跟前,就算不能动摇罗云瑾的地位,至少可以让嘉平帝对他生出提防猜忌之心。
一旦嘉平帝怀疑罗云瑾,自己起复之日就不远了。
钱兴冷笑了几声。
……
书阁里仍然乱成一团。
东宫属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争执声传出正堂,廊下侍立的宫人面面相觑,提心吊胆。
朱瑄让人把佛手柑摆到内室书案上,吩咐扫墨:“你去东宫告诉太子妃此事。”
扫墨眉毛动了一下,惊讶地问:“全都告诉殿下?”难道不是应该瞒着太子妃吗?
朱瑄拿起刚才在看的信:“消息瞒不了太久,你亲口告诉她。”
扫墨应是,出了内阁,直奔东宫,刚走到正殿外,早有相熟的内官迎上前,一脸惊惶:“前头出事了?”
他皱了皱眉。
内官小声道:“公公,消息传遍了,太子妃已经知道了,现在宫里都在说大河决口了,圣上要处置千岁爷。”
扫墨轻哼一声。
难怪太子要他亲自回来向太子妃禀报,流言沸沸扬扬,假如不告诉太子妃实情,她反而会更加担心。
他加快脚步进了内殿,掌事太监看到他,忙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金兰走了出来,一头如墨长发松松挽了个家常发髻,没戴珠翠,只簪了朵晕色通草花,显然是午睡刚起的样子,问扫墨:“大河真的决口了?”
她知道朱瑄和宋素卿治河工程的进度,他们主张疏浚贾鲁故道,疏浚下游,开导上游,让旧河得以和黄河相会。她之前翻阅了不少书本,为朱瑄整理了厚厚一叠札记,对工程的整体布局了如指掌,按理来说不应该决口才对,要决口也不会是现在。
扫墨上前行礼,道:“消息是从南边传来的,千岁爷已经派人去核实了。”
金兰示意小满取出书房的舆图,宫人打开槅扇,取下帐幔,她站在书案前,手指划过舆图上做的标记,思索片刻,道:“我觉得大河不应该决口。”
除非宋素卿阳奉阴违,一直在敷衍了事。
扫墨擦了把汗,笑了笑:“千岁爷也是这么说。”
朱瑄认为大河应该不会突然决口,大臣们则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消息已经送抵京城了,眼下必须尽快找一个合适的替罪羊,然后再商量怎么救灾、怎么善后。
大河决口,不知道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命丧洪涛之中。
金兰心头沉重,久久凝视桌案上的舆图。
宫人们知道大河决口的事可大可小,心中忐忑不安,不敢和平时一样说笑,进出内殿的时候蹑手蹑脚,呼吸声也刻意放轻了许多,生怕被金兰迁怒。
金兰反倒很平静。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面对,朱瑄这些年经历那么多坎坷波折,什么时候退缩过?
她吩咐杜岩:“各处看仔细了,当值的人不许随意走动,不许交头接耳,一切照常,如果有鬼鬼祟祟的,你自行按宫规处置,不必留情。”
杜岩应是,带着掌事太监各处巡视了一番,正好逮着几个危言耸听的粗使内侍,直接绑了,当众剥了裤子杖打二十棍。
宫人噤若寒蝉,不敢随意打听消息,规规矩矩地各司其职。
金兰坐在书房里继续翻看朱瑄留下的笔记,越看越觉得大河决口的事有古怪。
不觉到了傍晚,霞光收拢,暮色暗沉,宫人点起壁灯,书房内灯火摇曳。朱瑄又派了一个内官回东宫报信:“殿下,另一波报信的人到了,他们是从大堤那边赶回来的,据说人被西厂扣下了。”
金兰顿了一下,抬起头:“西厂?”
内官低头答:“您放心,西厂的人虽然跋扈,不过这事他们不敢胡乱插手,刚才罗统领送信给千岁爷,千岁爷已经派人去审问他们了。”
由东宫的人亲自审问,自然不会问出对朱瑄不利的东西。
金兰出了一会儿神。
……
书阁,内外殿灯火通明,东宫属臣仍未离去。
各方消息接连不断送进内殿,朱瑄沉静镇定,气势慑人,似乎完全没把大河决堤的事情放在眼里,众人慌乱片刻后,也慢慢镇静下来,一边拟定谢罪的折子,一边派人出去探听消息。
夜幕四合,灯火幢幢,两名穿圆领的年轻官员从西厂回来,踏着斑驳的光影匆匆走进内殿,“殿下,审问清楚了。”
说着捧出一封信。
内官接过信札送到朱瑄手中,朱瑄接过打开,刚刚扫了一眼,神色微变。
房中众人对望一眼,看向两个年轻官员。
两人面色轻松,浑无紧张忐忑之色,年轻的那个更是一脸压抑不住的笑容,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眉飞色舞。
难道大河决堤的消息是假的?
“大河确实决堤了。”年轻官员低声道,“不过决堤的不是宋素卿主持修筑的大堤,真正决堤的是刘敬的新河工程。”
众人呆愣许久,长舒一口气。
第110章 大局
暮色沉沉,隆隆的鼓声中,殿宇轩窗内次第亮起一簇簇摇曳的灯火,烛光透过槛窗大玻璃,廊庑金砖铺就的地面染得暖黄一片。
西厂缇骑将审问的结果送到罗云瑾手中,他看完信,唇角微微挑了一下。
原来如此。
文官们为了各自的利益选择支持刘敬开凿新河,钱兴也掺和了一脚,刘敬认为自己的方略比宋素卿的法子更稳妥,信心满满地开始新河工程。他急于建功证明自己的理论,没有加固上游堤坝,也没有派人疏浚上游,结果大河从沛县决堤,洪水汹涌而下,直接冲毁了他主持修建的新堤。
数万人几个月的辛劳功亏一篑。
如此一来,不必等工程完工,宋素卿和刘敬之间已经分出胜负了。
第一波送信的人是当地官员派遣入京的,他们慌乱之下没有说明白到底是新河工程决堤还是宋素卿的故道工程决堤,工部的人可能听岔了,又或者有心人故意误导,一时闹得沸反盈天,满城风雨。
第二波送信的人是奉密令监督治河总督的巡抚钟义桐的心腹,他怕新河决堤的事情牵扯到他身上,连夜让心腹进京禀报情况,顺便疏通关系。西厂扣下他们的时候,他们个个怀揣奇珍异宝,正预备走走司礼监的门路,看到西厂缇骑,他们不仅没有躲藏,还主动奉上财宝。
钟义桐写了封亲笔信求钱兴援手,他身在地方,不知道钱兴最近失势,一口一个老先生、老祖宗,字里行间满是谄媚之意。
冬风瑟瑟,吹动檐前羊角灯笼飒飒响。
罗云瑾心计飞转,把信交给指挥使:“找个腿脚快的去东宫报信。等圣上醒了,把这封信呈送给陛下。钱公公如果来了,不必拦他。”
既然决堤的不是宋素卿的工程,那就不必隐瞒消息了,不仅不能隐瞒,还得让嘉平帝第一时间知道。
指挥使一头雾水,不敢多问,挠挠脑袋,接了信。
与此同时,长街那头,被蒙在鼓里的钱兴还在干儿子们的簇拥中疾步赶往乾清宫。
一路上他脚步不停,干儿子们从不同方向飞奔而至,汇报消息。
“皇太子在书阁密会东宫属臣!工部尚书在值房等消息!”
“太子詹事去工部了!”
“谢太傅求见圣上,被罗云瑾拦下来了!”
“宋素卿家的大公子忽然告假回家,宋家正在张罗厚礼!”
“报!宋家二公子去了周家,拜访老太后的亲兄弟!随行的骡车足足有十几辆!”
消息接二连三送至,钱兴双眼微眯,冷笑道:“东宫隐瞒消息不过是扬汤止沸罢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能隐瞒到几时!”
两个去打探消息的太监迎面跑过来,匆匆行礼,讪讪地道:“钱爷爷,罗云瑾果然拦着我们!”
他们奉命去乾清宫打探,碰了一鼻子灰,连罗云瑾的衣角都没碰到,更别提去乾清宫内殿了。
钱兴一挥袍袖,嗤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们不中用,说起来你们都是我手里调|教出来的,姓罗的确实比你们强,还得我亲自出马才行。”
众人听了这话,俱都愤愤不平,捏紧了拳头,紧跟在他身后。
到了乾清宫,远远看到身着锦袍的殿前金吾卫和锦衣卫,刚才被赶跑的两个太监立刻挺直了腰板,大摇大摆往前走,罗云瑾可以不给他们颜面,但是他敢拦钱兴吗?
殿前金吾卫昂首挺胸,立在长廊两侧,面容冷肃,一动不动。
两个太监对望一眼:刚才他们过来的时候还没靠近就被驱赶,钱公公一来,这些人动都不敢动一下,不愧是钱公公,果然积威颇深!
众人兴高采烈,洋洋得意地瞥一眼金吾卫,奉承钱兴:“罗云瑾哪敢和爷爷您比呀!您一来,他吓得屁滚尿流,面都不敢露了!”
钱兴狞笑了两声,扫视一圈,眉头轻皱,脚步顿了下来,问身边内官:“罗云瑾呢?”
内官疑惑地道:“刚才还在这里……”
叫住一个乾清宫宫人喝问。
宫人躬身道:“万岁刚才醒了,罗统领进殿回话去了,刚刚进去一炷香的工夫。”
众人喜道:“正好!”
嘉平帝醒了,消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了。
钱兴皱着眉头往里走,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种对危险的本能感知让他停下了脚步,还没来得及转身,朱红门槛里跨出两个手执拂尘的老太监。
老太监看到钱兴,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脸上肉皮颤了颤,诧异地道:“钱公公来得正好,万岁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