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朱瑄拔步下楼,骑马出了驿馆。
……
罗云瑾已经换了身不起眼的装束,被东宫的亲兵堵在山道间,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试图逃走,骑在马背上,凝望驿馆的方向。
不多时,山道上尘土飞扬,一人一骑驰到他跟前,停了下来,一袭玄色金线织盘龙纹窄袖袍,乌纱冠,皂皮靴,束玉带,清癯瘦削,气度雍容,一举手一投足,温和中隐隐带着不容人置疑的杀伐之气。
罗云瑾淡淡地道:“钱兴也在良乡,太子就不被怕他的眼线发现?”
朱瑄神情淡然:“我的人沿路守着,若有眼线,杀了便是。”
假如钱兴真有胆量派人监视东宫,他不会忍着,有一个杀一个,杀到钱兴不敢再派人为止。
罗云瑾自嘲一笑:“太子爷贵为储君,自然是无所畏惧的。”
朱瑄沉声道:“长话短说,你要赶去河间府,我会派人沿路扫清你的踪迹,钱兴就是怀疑你,也抓不到证据。”
罗云瑾表情怔忪,看着朱瑄:“太子要放我离开?”
朱瑄没有看他,手握缰绳,反问:“我为什么不放你离开?”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道:“你我都很清楚,钱兴只是奉命行事。此前我就怀疑过,为什么我暗暗查访那么久,什么都查不到。现在我知道了,我祖父之死,必定和皇家有关,钱兴在替那个人掩盖我祖父的真正死因……朱瑄,我祖父因朱家而死,我这一生的噩运,也因朱家而始,我的仇人必定是你亲人中的一个……你还敢放我走?你就不怕我回到司礼监,伺机行刺?”
山风呼呼,他的诉说听起来平静淡漠,没有一丝凄怆愤恨,有的,只有尝遍世间苦痛后的悲凉和麻木。
朱瑄冷淡地道:“冤有头,债有主,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你不会下手杀人。”
他真想行刺的话,在娘娘庙就可以动手了。
罗云瑾淡淡一笑,“此一时,彼一时。”
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手指温柔轻抚瓶身。
“朱瑄,你知不知道我的嗓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朱瑄回头看他。
罗云瑾握着瓷瓶,平静地道:“教坊司的人选中了我,我那时候才十多岁,相貌好,嗓音好,才学好,又是世家公子出身……我这样的人,如果去唱曲,一定有很多好附庸风雅的官员和富商大户捧场。”
才华满腹的世家公子,沦落成任人轻贱的罪奴,又天生一副出众的相貌,光是一个名头,就足够吸引人了。
罗云瑾怎么甘心被人如此践踏欺辱?
“我服了毒……毁了自己的嗓子。”罗云瑾看着手中的瓷瓶,“我嗓子毁了,说话粗哑难听,教坊司的人大失所望,不再逼着我学怎么伺候贵人。”
那时候,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毁了嗓子就能保住尊严。
后来他才发现,和苟活下去比起来,尊严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凤眸抬起,直视着朱瑄,“你看看,我受了多少苦,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具残缺之身……我怎么可能还恩怨分明?”
朱瑄没说话。
罗云瑾垂眸,攥紧瓷瓶:“现在的我,又怎么可能甘心看着你和她恩爱缱绻?”
他顿了一下,闭上眼睛,笑了笑。
“她看出来了……她知道我和之前不一样了,她怕你发现之后会杀了我,所以她急着送走我,她以为我冷静下来以后,一切和从前一样……”
“不会一样了,朱瑄。”
罗云瑾睁开双眼,眸中寒芒闪动,冷冷地道。
第150章 乖不乖
一轮红日东升,缭绕在山间的雾气消散了,澄空如洗,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沐浴在金灿灿的晨光中,山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沃野,一条蜿蜒的河流如游龙般自西向东,汇入渺渺天际。
昨晚落过雨,空气湿润清新,山风拂过,送来浓郁的花草芳香。
朱瑄手挽缰绳,风吹衣袂翻飞,轻声说:“是不一样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所以你提防我,怕我反悔,为了皇家颜面杀你灭口,宁愿躲进禁卫军也不愿向东宫求救?你跟去涿州是出于巧合,还是你确实曾经动过刺杀的念头?你待在她身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直接带走她,从此让我和她天各一方?你知道我一直在骗她,只要你告诉她真相……”
罗云瑾神色冰冷。
朱瑄顿了一下,不等罗云瑾给出答案,接着说:“你不会下手,她就在娘娘庙,你不可能让她卷入其中,你甚至不敢搅扰她的生活,老四是你救的,你可以一个人逃出去,你别告诉我你拼死杀了提督太监是为了东宫。”
他为的是金兰,他不敢、也不甘心就这么轻易死去。
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也没有丧失理智,不曾和金兰透露什么。
罗云瑾没有说话。
朱瑄望着罗云瑾,脸上神情平静,不是突然面对变故的镇定沉着,而是一种历经世事沧桑之后的从容平和。
“有些事会变,有些事永远不会更改。罗云瑾,我答应过她,不管你祖父因何而死,我的承诺不会变,我还是会为薛家雪冤。”
罗云瑾凤眸一张,眸中闪过一抹锐芒。
朱瑄腰间的丝绦被山风吹起,衣袍猎猎,道:“即使她不知道,我也会遵守诺言,我答应过她的每一件事,都会做到。”
他握紧缰绳,苍白的手背青筋浮起。
“包括不杀你……我亲口答应她的。”
罗云瑾紧握瓷瓶:“即使我不甘心?”
朱瑄嗤笑一声:“罗云瑾,你什么时候真正甘心过?”
罗云瑾怔了怔,也笑了一下,收起瓷瓶。
朱瑄坦然地直视他,淡淡地道:“你不甘心也没有用,成王败寇,强者为尊,陪在她身边的人是我,和她朝夕相处的人是我,我才是她的丈夫。”
他曾经嫉妒罗云瑾,嫉妒到发狂,罗云瑾当时何曾把他放在眼里?
罗云瑾太骄傲,又太自卑,明明忍不住被她吸引而不敢面对。
朱瑄不一样,不管他是昔日那个瘦小结巴的小皇子,还是现在地位稳固的皇太子,不管她记不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他都会牢牢地抓住她,为了得到她而不择手段,用尽心机,缠紧她,守在她身边。
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为止。
万幸,她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她永远不会发现他阴柔沉郁的这一面。
朱瑄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
罗云瑾沉默地看着他。
朱瑄眼帘抬起,凝望明媚的晴空,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问:“罗云瑾,你说我和你,谁能活得更久?”
罗云瑾一震,目光落到他苍白的脸上,神色微变。
朱瑄神情依旧淡然,幽幽地道:“其实我不敢杀你,如果我走了,她怎么办?”
圆圆这么乖,这么听话,这么温柔,纵然知道她能随遇而安,知道她可以独自面对风雨摧折,他还是不放心。
因为舍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
他闭了闭眼睛,嘴角微微上挑。
“刚遇见她的时候,我真是快被她急死了,她脾气好多了,胆子也小多了,乖巧柔顺,小心翼翼的,什么事都由着我,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反对……我骗她,她也狠不下心不理会我……”
现在总算让他宠出了一点小脾气。
朱瑄微笑。
原来小时候的他遇见的圆圆之所以那么神气十足,全是他自己宠出来的。
他希望圆圆一直这么无忧无虑,不知愁滋味,不要再和以前那样,终日在嫡母的阴影中战战兢兢,活得那么压抑。
他们生来不幸,不过他们后来遇见了彼此,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一想到他离开以后,可能留下圆圆孤零零一个人,他心如刀绞。
所以朱瑄可以理解嘉平帝为什么痴迷于修炼长生丹药。
他也想活久一点。
可是生死之事,又岂是他说了算的?即使他将来会成为帝王,依旧主宰不了生死。
朱瑄舍不得抛下金兰,但是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因为一旦变故发生,他怕自己来不及安置好她。
钱太后晚年凄凉,他不能让金兰落到那样的境地。
微风拂过,山间蓊郁的森森林木在晨晖中轻轻摇曳。
罗云瑾沉默了许久,看着朱瑄的目光不再是警惕和防备。
他忽然明白这些年朱瑄为什么能克制住恨意,始终没有下手杀他。
不仅仅只是因为一个承诺。
罗云瑾不由得想起钱兴对皇太子的评价,心思深沉,深谋远虑,隐忍坚毅。
朱瑄深知后宫倾轧防不胜防,早在金兰入宫之前,他已经一步步彻底肃清东宫,只为了将来金兰入宫的时候不必隐忍俯就。
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这一生能不能再等到她。
漫长的等待之中,他把每一步都想好了,连将来的事情也一一做好了安排,不管发生什么变故,不管他能不能等到她,金兰都会得到最妥善的照顾。
罗云瑾挪开视线,问:“太医说了什么?”
朱瑄低头,手中软鞭敲了敲长靴,拂去靴沿的尘土:“没说什么,只是有感而发而已。”
他抬起头,迎着灿烂晨光,清俊的面孔镀了一层金边。
“你走吧,孤会助你还你祖父一个清白,孤不会为了所谓的皇家颜面偏袒谁,宫廷之中的龌龊事太多了,身后是非,自有青史定论,何必自欺欺人?”
罗云瑾回首看了一眼大内宫城,转过头,闭上双眼。
夹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
……
金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柔软温暖的衾被之中。
马车晃晃荡荡行驶在宽阔的官道上,车窗外旌旗迎风舒展,风声烈烈。
她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
朱瑄靠坐在一边看书,听见声响,俯身看她。
金兰坐起身,环顾一圈,满脸惊讶:“已经启程了?”
朱瑄抱住她,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继续看书,嗯了一声。
金兰扒拉了几下,推开他的胳膊:“你怎么没叫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