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祝氏是压在她稚嫩肩头的一座大山,每次开口,她先得斟酌语气以防不小心戳中祝氏的哪一块心病,逢年过节阖家团圆,她得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刺了祝氏的眼睛让祝氏不痛快……只有回到自己的院子,她才能放下重担,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对着剪春撒撒娇。
贺家是生养她的地方,但贺家不是她的家。
阿娘在的时候,阿娘是她的家,阿娘走了,她的家也没了。
所以虽然怀疑皇太子的用心,畏惧后宫,因而对贺家有些恋恋不舍,巴不得太子突然反悔说不娶她了,但当真正离开贺家的这一刻,金兰心中没有一丁点的留恋,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感觉松了口气。
一口郁积于心、足足憋了十多年的气。
像养在笼中的鸟儿终于解开束缚,展开双翅,开始学着振翅飞翔。
金兰胸中陡然腾起豪迈之气,精神抖擞地坐起身。
这一动,满头珠翠摇晃,沉重的凤冠压得她头都抬不起来。两名跪坐的女官连忙直起身,搀住她的胳膊,扶着她坐稳。
金兰被自己噎了一下,嘴角抽了抽,赶紧坐好。
身着厚重的皇太子妃翟衣礼服,头戴仿佛有千斤重的凤冠,坐在摇摇晃晃的车舆里,听着车窗外喜气洋洋的鼓乐声,她一动不敢动,抬起眼帘望向帘外。
皇太子一身锦衣华服,骑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不论什么时候,他始终举止端正优雅,光从背影看,倒是器宇轩昂、朝气蓬勃。
他病恹恹的,居然没一头从马背上栽下去?
金兰坐着走神要是在老家,女婿上门迎亲的时候一定会被捉弄,丫鬟养娘会捧着棒槌追着他打,他那个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身子骨,轻轻挨两下,还能站得直吗?不过他身为一国储君,身份高贵,气度雍容,身边跟随的正副使俱是朝中大臣,贺老爷、祝舅父看到他吓得腿都软了,哪敢戏弄他呀?听说连敢劝酒的人都没有。
仿佛能察觉到背后金兰的注视,马上的朱瑄蓦地转过头,玄冕前的珠串轻轻摇晃,他目光柔和,含笑望着车舆,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焕发,眸中的笑意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金兰赶紧低下了头。
他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第29章 大婚
皇太子大婚,场面盛大豪华。
城中万人空巷,普天同庆,长街两边人头攒动,比肩继踵。
民间嫁娶,婚仪上最热闹的就是抬嫁妆和女婿亲迎,金兰嫁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家,嫁妆再丰厚,在天下至尊的皇家眼里又能算得什么况且她的嫁妆还是礼部和宗人府、礼仪房置办的。民间百姓对她本人的兴趣远远盖过对嫁妆的好奇,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想看她一眼。
奈何车舆被女官和锦衣卫紧紧包围,层层红地锦绣软帘轻笼,帘下珍珠金丝囊并缀,风吹不动,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在心里暗暗猜测太子妃的样貌气度。
朱瑄贵为皇太子,深得民心,老百姓敬畏他的身份,同情他的身世,仰慕他的风度,见一身庄重冕服的他骑坐马背之上,出城亲迎自己的太子妃,俊秀温文,举止高雅,风姿清朗出众,恍如画中人,发自内心为他感到高兴,齐齐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东宫侍卫知道朱瑄今天心情很好,没有出言呵斥。
朱瑄扫一眼左右,双眸幽黑,唇角微微上扬,素来清冷的面容浸润了淡淡的笑意,如云销雨霁,冬雪消融,一江碧水汩汩而出,经霜尤艳,遇雪尤清。
一时鸦雀无声。
半晌后,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响遏行云的呼声,老百姓愈加激动,追逐着车舆,大声恭贺朱瑄,欢声雷动。
笑语喧天,气氛高昂。
连车舆内的金兰也能感受到外面老百姓的喜悦之情。
进入内城后,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渐渐远去。
沿途道旁有身着鲜亮服色的禁卫军和锦衣卫值守,彩旗飘扬,风吹猎猎,仪仗队伍宛如巨龙一般顺着宽阔的长街舒展开矫健身姿,浩浩荡荡而过,一道道紧闭的朱红宫门次第打开,厚重的门闩发出吱嘎吱嘎的刮擦声,欢快的乐声如潮水一般涌进内城,在高耸连绵的宫墙之内潋滟荡漾,偌大的巍峨皇城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里。
金色的晖光刺破浩瀚云海,倾洒在层层叠叠的飞檐之间,琉璃瓦上浮动着璀璨的晕光,宫城檐牙错落,矗立在一泓绚烂夺目的金碧辉煌之中,巍然俯视脚下如蝼蚁般的人群。
黄司正掀开帘子和金兰说话“殿下,仪仗进了皇城。”
金兰撩起眼帘,想瞻仰一下雄伟壮丽的紫禁城,入目却是一扇扇缓缓打开的沉重宫门,车舆已经驶进宫城,金钉朱扉一道道打开,楼台殿宇连绵,白玉石阶拱卫环绕,一片高低错落的殿顶之上,晴空如洗,蓝得纯澈。
她望着檐牙交错之间的那一角碧空,觉得自己此刻的心境就像那一抹湛蓝,清清爽爽,明澈透亮。
钟鼓齐鸣,卤薄陈于殿前,身穿各色礼服的文武百官迎候在殿门外,气氛肃穆。正副使上前唱礼,礼官高亢嘹亮的声音响起。广场宽阔空旷,风声怒吼咆哮,礼官的唱祝声越过一道高高耸立的彩棚,断断续续传入棚下车舆内,隔得太远,金兰一句也没听懂,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舆重新动了起来,尚膳监预备了丰盛筵宴,广场上的百官在礼官引导下陆续入席,内外殿泾渭分明,等车舆进入内殿以后,女官才掀开帘子,搀扶金兰步下车舆。
金兰心道可惜,不知道百官齐聚的场面是什么样的,礼官复礼的时候,她坐在车舆里,只能听见外面遥遥传来洪亮的钟鼓乐声和隐约的唱礼,就算掀开帘子也只能观赏一堵彩棚,什么都看不到。
女官小心翼翼扶着她,刚走出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金兰低着头,看到一双赤色织金云头鞋履,赤色袍角,赤色蔽膝,衣衫华贵精致,色彩斑斓,缀满了山川、祥云、禽鸟之类的吉祥图案,日光照耀之下,瑰丽辉煌,一对微微凸起的盘旋金龙昭示着男人尊贵的身份地位。
一只骨节纤瘦的手伸到金兰跟前。
女官知趣地退下。
金兰迟疑了一会儿,刚抬起手,立刻被朱瑄紧紧握住了。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握笔的指腹结了薄茧,有些硬金兰放任自己走神,心想,那天她一脑袋差点把朱瑄撞飞出去,他真瘦啊,手心干燥冰凉,整个人冷冰冰的,像是没有一点烟火热乎气。
进了内殿,黄司正引导金兰去内室更衣,朱瑄松了手,目送金兰一步一步踏进他平时起居的地方。
金兰换了身常服出来,花钗凤冠,鸾凤云纹鞠衣,真红大袖衣,披霞帔,束玉带,悬玉花彩结绶,佩白玉云样叮当,凤冠仍然压得她抬不起头。
朱瑄也换了身礼服,除去玄冕,戴五彩玉珠朱缨皮弁,绛纱袍,大红裳,素纱深衣,等在屏风外,听到环佩叮当声,转过身,颈间朱缨轻轻晃动。他低头俯视金兰,薄唇轻挑,目光温柔。
即使不了解朱瑄,金兰也能清晰感知到此刻他满心的雀跃欢喜。他高雅清冷,持重矜贵,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当众露出像天真孩童一样眉开眼笑的喜悦神情,满殿鸦雀无声,一声咳嗽不闻。
他真高兴啊。
金兰不知道朱瑄为什么这么高兴,被他这么一个风姿卓然的俊秀男子用如此专注缠绵的眼神注视,心里实在难以平静,即使百般克制,依然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朱瑄轻笑,凑近了些,如画的眉眼近在咫尺“圆圆,我好看吗”
金兰绷紧了面皮,假装没听见。
朱瑄得寸进尺,拉起金兰的手,又含笑低声问了一遍。
金兰孤身一人进宫,了无牵挂,被朱瑄撩得心烦意乱,心一横,抬起头,朗声道“好看太子殿下俊秀飞扬,无人能及。”
靠得最近的侍从抖了一下。
杜岩轻蔑地瞥一眼左右看吧,我没骗你们吧太子妃她就是这么奔放 朱瑄丝毫不以为仵,仍是微笑,拉着金兰走近内室。房里点了红烛,满室烛火摇曳,灯影幢幢,朦胧的光影中,宫人进进出出,两人行过拜礼,又被宫人搀去内室换了身礼服,一道道繁琐的进酒、进饭仪式过后,金兰不知道换了多少套礼服,晕晕乎乎照着黄司正的指引下拜站起,站起下拜,已经不记得自己身在何方了。黄司正扶着她走到锦褥前,让她和朱瑄东西相向而坐,女官捧着两瓢酒走上前。
金兰和朱瑄一人接了一瓢,低头浅抿一口。
两瓢的手柄用线连在一起,寓意夫妻同甘共苦,永不分离。喝酒的时候,两人离得很近,近得金兰能感觉到朱瑄的呼吸,她学过规矩,错开朱瑄火热的视线,不慌不忙啜饮一小口,余光忽然看到朱瑄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风姿清冷、高雅如谪仙的皇太子,居然在喝合卺酒的时候朝她做鬼脸 金兰一愣,喝的酒来不及咽下,扑哧一声呛着了。
她又羞又窘又气,低头咳嗽,呛得满脸红晕,宫人忙上前帮她顺气。
朱瑄示意宫人退下,接了杯茶在手里,送到金兰唇边,亲手喂她喝,看她双颊晕红,不胜娇羞的模样,一笑,在她耳畔低语“一枝红艳露凝香。”
一听就是在调笑。
金兰差点又呛着,这就是他的以礼相待
朱瑄看她不咳了,嘴角笑意浮动,轻声说“别怕,今天没人来闹你。”
金兰喘匀了气,一声儿不言语。
朱瑄挑眉,站起身,“你先歇着,我出去一会儿。”
他走的时候嘴角仍有笑意。
金兰嘴角轻抽很好笑吗
走到门口的朱瑄脚步突然一顿,站在半卷银钩的水晶帘下,回头看一眼内室。
金兰立刻正襟危坐,收起脸上的表情,一副低眉顺眼的端庄之态。
她头戴凤冠,博鬓珠串轻轻摇曳,一身宽大繁复的常服,端坐在布置华丽的新房拔步床内,妆容太厚,有些看不出原本的五官了,那双眼睛依旧清清亮亮,恍如月下秋水。不论什么时候,她看人的目光永远明亮清澈,又清又透,带着一种淳朴天真的孩子气,即使在十多年的家庭冷暴力下长大,依然如斯。
无论何时,只消让她含笑的目光瞧上一眼,天都亮堂了几分。
朱瑄脸上笑意敛去,唇角上扬,眸底却浮起星星点点泪光。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圆圆,你终于回来了。
殿中侍从目送朱瑄出去,相互交换了一个惊骇的眼神太子老成稳重,什么时候这么高兴过哪怕朝中内阁大臣当着嘉平帝的面夸奖太子,太子也是一脸谦虚持重的表情,不悲不喜,古井无波,让人无法窥测他的心境,今天却丝毫不掩饰他的喜悦又或者说,太子实在太开心了,以至于根本无法隐瞒克制。
侍从面面相看,几乎同时认定了一点他们得好好伺候太子妃,不能有一点怠慢。
杜岩无疑是所有东宫仆从中最先意识到金兰在朱瑄心中地位的人,朱瑄刚出去,他立刻领着人上前服侍金兰卸妆换衣。
金兰迟疑了一下“还没到时候吧”
杜岩含笑说“今天圣上高兴,外面的宴席一时半会散不了,千岁爷怕殿下累着,吩咐小的先伺候殿下换衣、用些茶点,爷说殿下要是累了就先睡一会儿,不用等他。爷还得应酬一会儿。”
说着几名内侍鱼贯而入,抬来一架大理石桌案和提盒,开始安排茶点面果,席面不似待客的那般极尽丰盛排场,俱是小巧精致的黑漆小碗,看菜色似乎也平常,没有油腻腻的大盆羹汤和炖肉,看着似乎不多,一眨眼却摆满了整张桌案。
金兰只在半夜上妆前吃了些雪花洋糖炒米,接下来水米未进,但典礼气氛肃穆,心情紧张之下倒是不觉得饿,不过一整天穿戴礼服行大礼,肩膀骨头都快压散了,点点头,示意内侍帮她取下沉重的头冠。
内侍服侍金兰洗去妆容,给她松松挽了个家常小垂髻。她鬓发松散,一身海天霞大袖缠枝牡丹花罗宽衫,走到桌案前,目光飞快环视一圈,发现外面天还没黑,从槛窗照进、落在金砖地面上的光线微微泛青。
内殿的拔步床太大,里三层外三层,重重纱帐掩映,除了一道道做隔断的槅扇门,还有廊庑、走道,就这么一架床,比她在贺府住的院子还大,槅扇内红烛燃烧,灯火摇曳,一片喜气洋洋、绚烂辉丽的金赤流光,她还以为天已经黑透了。
桌案设在一座庭院人物图镶嵌螺钿黑漆金屏风下,屏风阔大,每一扇屏皆绘有精细园景,云雾飘渺,水纹粼粼,做工精细,浑然天成,灯光下浮动一层浅浅的金芒,光影浮动,如梦似幻。
金兰坐在桌岸边,眼眸低垂,目光落在黄花梨牙条繁复精致的云纹金边纹理上,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身边这架金屏风值多少钱。
她突然想起西苑春宴的那天,她和剪春挤在密不透风的车厢里,为自己嫁妆里的一张拔步床发愁。
一转眼,她竟成了皇太子妃,见识了皇宫里雄浑靡丽的富贵奢华,一架千金的苏州府拔步床也不过寻常罢了。
杜岩站在一边殷勤伺候“殿下,这是宫里甜食房造的窝丝糖、虎眼糖,您尝尝口味如何。”
甜食房隶属御用监,掌造办面果甜食,他们非常擅长做面果,配方从不外传,而且制作的时候也不允许外人观看。
金兰听说过甜食房。据说有位四品官在宫里吃了甜食房的面果后念念不忘,想带回家给老母妻儿品尝,偷偷藏了几块在袖子里,不小心污了官袍,被纠察御史弹劾,差点丢了官位。
她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爱吃甜食的年纪。苏州府的滴酥鲍螺闻名天下,她在祝家吃过一次,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果子,枝玉告诉她鲍螺里最好的是带骨鲍螺,她一直想尝尝,可惜贺家没有仆妇会拣那个。
甜食房的面点和苏州府的比起来如何呢
金兰尝了几块,眼睛陡然亮了几分。
窝丝糖形如丝窝,面上撒了层芝麻,松酥细腻,香甜可口,有股淡淡的黄豆香甜味。虎眼糖外壳酥脆,内馅柔软,香酥甜美,一点都不腻。
她原本不觉得饿,吃了几块果子,顿觉胃口大开,桌案上的菜肴面果看似寻常,但刚刚好全是她喜欢的口味,她一样样尝下来,每一样都很喜欢。
看她吃得香甜,杜岩笑着帮自家主子卖好“菜色是千岁爷吩咐的。”
金兰伸筷子的手停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