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起居录 第27章

作者:绮里眠 标签: 穿越重生

  所以在梦里,她从来没有见过越惊吾。

  是不是那个时候,这个小小的少年,就这样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抱着对亲人的信赖和错愕,死在了亲人的一杯毒酒、一片刀锋之下?

  她深深地看了越惊吾一眼。

  那一眼里的疼惜、怜爱和悲惋交错,是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让越惊吾心头大恸,又像是被搬开了压在心口的一块巨石,一直以来堵在那里的,说不出的委屈和难以释怀的情绪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唤了一声“阿姊”,不过短促的两个字之间,就剧烈地哽咽起来。

  顾瑟站在炕边握住了他的手,抬眸看了夙延川一眼。

  太子已经站起身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俯下身揽住了少年的头肩,无声地轻拍了拍。

  越惊吾在两个爱护着他、照顾着他的,比血亲更亲的人怀中,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场泪。

  这是一代名将越惊吾一生的转折。那以后,他纵横西北、驻马平明,一生为大燕军神,战功煊赫,不二忠贞。而又杀人无计,以不纳降、不留俘、不见敌使,成为西北异族中可以止小儿夜啼的渴血杀神。

  ——在这一刻,也不过是一个迷了途的少年郎君而已。

第30章

  ※

  越惊吾肿着两颗核桃眼, 把自己盖进被子里不肯见人。

  顾瑟看着他鹌鹑一样的姿势, 忍不住有些好笑。

  少年人自尊心强得上天, 顾瑟只怕他心里积郁不消。这时看他既然有心要注意形象了,反而放下心来,索性放着他不管,注意力重新回到那瓶来自西北的毒药上。

  她拿过那个锦囊, 才看到青白的布料上溅着斑驳的血迹,袋子底下凝固了一片暗紫色,不知道是谁的血。

  夙延川看她解开系带,取出里头的瓷瓶来,面色就有些凝重,道:“瑟瑟,不知道它于你有没有毒性, 你且小心些。”

  顾瑟应了一声好,目光落在这枚不大的小瓷瓶上。

  这瓷瓶原本该是蜡封, 瓶口上凝着一圈细碎的蜡油痕迹,但如今只是被一团布条塞住了, 拔开这团布塞,才看到里面的蜡丸。

  那蜡丸个头不大,一个一个大约拇指大小,看瓶内的空当, 该能装个八、九枚,如今只剩了两三颗在瓶底滴溜溜地打转。

  顾瑟就倒了一颗在手心里打量。

  这时天已冥冥,闻音和太子的亲卫们知道主子在房中议事, 早早掌上了明亮的灯火。

  滴溜溜地滚落在顾瑟手中的蜡丸,在鲸蜡燃烧的火光里泛着朦胧的灰黄色光晕。

  对着光的时候,依稀能看到蜡丸内部摇曳的汁液,透过不甚清透的表皮显出黯黯的色泽。

  顾瑟微微沉吟。

  她的目光落在夙延川身上,让他一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温声道:“柳太医下午已经取过一颗做了试验,余下的都在这里。”

  柳鸣羽道:“这种蛇狼草只在乌里雅苏台北部生长,即使是在南乌里雅苏台,也很难寻到这种草的踪迹,知道它这种效果的人更是十分稀少,下官能有耳闻,也是因为家父曾经于机缘巧合之下,救过一位同样中了这种毒的羌人贵族,因其罕见,记录在手札中,后来传给了下官。”

  向西北去帝都五千里,过黎州边境以后,一入平明都护府,一路群山大漠绵延,百里罕有人烟,平明关的将士就在这种荒天芜地当中,镇守着大燕朝的西北门户,拒骁勇的管羌骑兵于城下。

  而平明都护府再向北,就是羌人生息、逡巡的乌里雅苏台。那也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版图,北境终年飘雪,日夜经年,南境水草丰茂,马骏羊肥。

  顾瑟道:“以惊吾所说,他既然知道自己对这种草毒敏感,那在平明关,这种草应该说不上十分罕见才是。”

  夙延川道:“惊吾说,他知道自己对蛇狼草敏感,是因为他小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个跟着越止戈出去游猎野宿,裹着肉的草席里不小心混进了这东西,人人都吃了,只有他生了反应,后来才排查出来的问题——”

  他似乎笑了笑,是那种冷到极致反而温和的笑意,眉目微微地敛着,又道:“但讯问越止戈的时候,他只说羌人与西北边民之间,虽然战衅不断,但也常有商贸往来,有些这种东西也不奇怪。”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又沉又冷,像是胸臆中有一团暗火在压抑着难以释出。

  顾瑟体会到他的心绪。

  越止戈毕竟是越沉戈的亲弟弟。

  老宣国公战死之后,世子凌殊被凌皇后羁留在京中,如今也该有十七、八岁了,只传出浊世佳公子的名声,全没有承继宣国公府的半点骁勇、血性,连爵位都被庆和帝以世子尚未及冠的借口一拖再拖。

  凌氏后继无人,作为凌氏副手的越氏,这些年在平明关经营,虽然武功不盛,但终归恪尽职守。越沉戈对太子又表现得十分亲近,当年就舍得把七岁的幼子送到东宫为质。

  夙延川手中没有足以封疆的大将,总要对越沉戈有几分倚重。

  越止戈杀越惊吾,这件事说大也大,要大事化小,也不过是越沉戈一念之间。

  毕竟一个是一直跟在身边的臂膀、胞弟,一个是分离七年,当初就已经当作弃子的幼子,人心都是偏的,而如今的将军偏向哪里,谁也说不准。

  顾瑟也沉凝了神色。

  她把那颗蜡丸在手中反复地打量着,或许是心中始终不甘,总有一丝隐隐的违和感在心头盘旋。

  夙延川看她皱着脸,神色十分的沉黯,反而微微笑了笑,道:“不必多想了!就是没有证据,杀他难道还要什么证据?”

  顾瑟看着他,清澄的眼睛里都是不赞同的神色。

  ——他明明知道,这件事已经不全然是越止戈和越惊吾两个人的事。

  而是越止戈、越氏在大燕与羌人之间的立场,乃至平明关的忠诚——是不是依然值得信赖?

  夙延川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发顶,语气轻松,像是说“晚上出去走一走”似的,接着就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睡下吧,外头的事有我们呢。”

  ※

  许是因为心里堵着事的缘故,顾瑟辗转了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迷迷糊糊地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厚重的窗纸落在眼睑上,一片辉煌的明亮。

  她唤了声“闻音”,察觉到喉咙间有些干哑,问道:“什么时辰了?”

  闻音走过来的时候神色有些惊喜:“姑娘醒了!这时总有将近巳初了,姑娘饿不饿?”

  顾瑟摇了摇头,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但不知道是睡久了乍一起身的缘故,眼前晕乎乎的,手臂有些发软,骨节滑动的地方滞滞的,让她几乎觉得听得到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闻音凑近来扶她,一面道:“殿下早间带人出去了,临走的时候还特地吩咐不要打扰姑娘。灶间一直生着火,饭是热的,姑娘什么时候叫膳,都能炒两个新鲜的菜。”

  顾瑟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话,眼前一阵一阵地泛上黑光,开始时还想说些什么,后面却连听都不大听得到了。

  闻音正服侍她穿着衣裳,才发觉她手臂软绵绵的,抬起来的时候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一时焦急地唤道:“姑娘,姑娘?”

  一面去试她的额头,触手一片火一样的滚烫。

  闻音大惊失色。

  顾瑟身体一向说不上极好,也不算孱弱,尤其是这几年跟着顾九识在任上,因为常常出门的缘故,身子骨比从前都健旺些,一年到头也少有发寒发热的时候。

  她拉过被子为顾瑟密密地盖住了,想起柳鸣羽并没有随太子同行,疾步出门去叫人。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人马喧哗声。

  闻音走到了院门口,恰好与夙延川一行人碰了个对面。

  她面上仓皇的神色落进夙延川眼睛里。

  他勒马沉声问道:“怎么没有在屋里服侍你姑娘?”

  闻音脚下一软,跪在夙延川马前,高声道:“殿下,姑娘发热了!”

  夙延川目光一凝,回头对跟在身后的李炎道:“快去叫小柳来。”

  一面翻身下了马,正要往院子里走的时候,忽地又转回身来,闻音才看见队伍中有一架看上去有些突兀的马车,这时也从里面推开了车门,露出顾九识微微有些泛白的脸。

  夙延川道:“顾大人,令爱如今既然身体不适,你的伤就不要让她知道了。”

  顾九识由车边的归骑亲兵扶着下了车。

  他面容英俊,气质温煦,是士林中有名的芝兰玉树、翩翩君子,即使右臂上绑着夹板和绷带,也不损他的姿仪和风度。

  “殿下为臣父女费心了。”

  他看了夙延川一眼,那目光深邃,像是有许多未尽之意,却只是道:“殿下身边的太医臣是信得过的,只是还想去看一看小女,请殿下谅臣一片慈父之心。”

  夙延川看向闻音,问道:“你姑娘可醒着?”

  闻音忙道:“姑娘醒了一回,却就又昏睡过去了。”

  听顾瑟的情形这样不好,不管是夙延川还是顾九识都没有了言语上打机锋的心思,同背着药箱匆匆赶来的柳鸣羽一处进了门。

  这边的农户大炕往往修得通贯一屋,顾瑟一个人枕在上头,显出几分孤零零的娇小来。初春天气寒凉,夜里不敢开窗,所以窗屉这时还落着,但厚重的窗纸挡不住近午的日光,有些刺眼的光芒让她在昏睡中依然微微皱起了眉。

  夙延川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心头针刺一样地痛。

  顾九识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炕边,没有受伤的左手轻轻拍了拍顾瑟的背。

  或许是睡梦里依然感受到父亲的关切,少女蹙起的眉头渐渐放平了,因为发热而显得苍白干燥的唇嘟呶了一句什么,又重新归于安静。

  夙延川垂下了眼,一语不发。

  柳鸣羽上了前,顾九识就退开了,和夙延川一样坐在了桌边看着。

  柳鸣羽给顾瑟看了脉,微微沉吟了片刻,就摊开笔墨写方子,一面道:“顾娘子并不是什么大碍,只是这几日忧思过重,精神上就有些紧绷,加上昨日受了惊吓……”

  他问闻音道:“昨夜顾娘子睡得可好?”

  闻音道:“昨夜姑娘到四更天才入了睡。”

  柳鸣羽颔首,道:“这就是了,种种缘故堆到一块,才一下子爆出来。”

第31章

  ※

  柳鸣羽道:“其实热发出来却是件好事, 若是一直郁结于心, 便易坐下别的病灶, 那时反而不好处置了。”

  他一面说,一面写,很快出了一篇方子,笑眯眯地道:“吃了药, 小丫头再给你们姑娘拿冷巾子勤敷着些,晚间再看一看情形。”

  夙延川站起身来,在房中踱了两步,又俯身去摸了摸炕面和被褥,道:“她如今宜不宜挪动?这里这样的简陋,怎么能安心地养病?”

  柳鸣羽摇了摇头道:“总要落一落热才好,贸然见了风, 难免有反复。”

  顾九识不动声色地道:“闻音,好好照顾姑娘。”又道:“殿下, 开原府的事,臣尚有些要与殿下商议, 还请殿下移步。”

  夙延川看了他一眼,眉梢微微一动,却没有说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柳鸣羽带着方子亲自出去唤人抓药。

  听了调遣的丫头和村中体面干净些的妇人鱼贯地走进来为闻音打下手。

  冰凉的井水投出来的帕子盖在顾瑟烧得滚烫的额头上, 不知道是不是闻音心里的错觉,蜷缩在被子里的少女面色仿佛真的好看了一些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