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顾瑟抬起了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夙延川对上她无声但满是眷恋不舍之意的明眸,一时心中又酸又软。
他温声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却没有说他要去做什么。
顾瑟抿着唇,柔顺地点了点头。
马车在永昌坊顾府的垂花门里停了下来。
夙延川抬手抚了抚少女细腻的脸颊,又亲自扶她下了车。
直到少女婀娜的身影隐在照壁后头,他才敛了眉眼,沉声道:“回宫。”
※
隔了一天,齐元达又来求见顾瑟。
“顾三爷回京的折子被吏部压下了。”他在书房当地下团团地转,道:“折子甚至都没有发回文选司来,就被扣在了部中,也没有进上去,姑娘,您看……”
顾崇右迁同平章事之后,新任的吏部尚书淳于显出身寒门,是天授三十年的状元,沉浮多年,外任、京任资历都充裕,在顾瑟印象中,一向是个做事圆滑却也不失公心的老宦。
更少有人知晓的是,他少年时游学扬州,与出身扬州桑氏的名士、一生不仕但如今在东宫为太子半师的桑简,有秘而不宣的师徒之谊。
她慢慢地道:“先生无须担忧,这是殿下的意思。”
齐元达就松了口气。
他因为手眼所限,行事从微末处着手,最担心的就是上面吹起方向不明的风。
他也不去深究吏部里执行了“殿下的意思”的究竟是哪一位高官,只是道:“这样一来,我们的情势就明朗多了!您前日交代我去查一查永王府这些年的动静,没有想到就有惊喜。”
“永王府这几十年都低调得不得了,除非陛下亲自点了名,否则什么事上都少见他家的踪影,但我在查戴公身边的人的时候,偶然发现永王身边一个长随,与戴公的义子是同乡,交情十分的深厚。”
顾瑟不动声色地听着。
齐元达踱动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眼睛明亮,微微有些激动的模样,道:“您也知道,戴公的义子是因为谋害冉贵妃而就戮……”
确切地说,是那年庆和帝冉贵妃在饮酒观赏豹子取乐的时候,豹子却忽然撞破了护栏,冉贵妃险些因此受伤。
那是庆和十七年的事。
顾瑟的表姊夫谢如意,就是因此护驾有功,被晋为金吾卫左将军。
庆和帝勃然大怒,即刻命人彻查……查了大半年的工夫,却一无所获,所有的线索都表明这只是一场意外的事故……
负责稽查此事的总管太监李存,就是戴永胜培养多年的义子。
因为实在查不出结果,就被怒火不熄的庆和帝当作首恶,杖毙在了庭下。
庆和帝在位二十年,虽然性格有些软弱、多疑,但总的来说,尚且是一位称得上宽容的“仁君”,对朝臣,对百姓,都实在算不得苛刻。
他少有的暴戾,几乎都出现在与冉贵妃相关的事情上。
夙氏多情种!
齐元达心中也有些感慨,他看着端坐在圈椅里的顾瑟,少女因为思索而微微凝着眉,颜色如画,风仪俨然。
不知道这一位女主人,将来若是嫁给了这王朝最最尊贵的夙姓男子,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他敛去心里的念头,站定了脚步,徐徐道:“在义子坏事之后,戴公和永王这位长随的关系没有疏远,反而变得更加亲密起来。”
他用的是“永王的长随”,而不是“永王府”。
也就是说,这种关系是非常低调、私人的。
顾瑟颔首。
齐元达语速不快,显然也在思索、斟酌,道:“永王对待这个长随,十分的信任、倚重。此人也是律州人士,在乡中颇有人望与手段……戴公寻找血亲多年,就是仰仗此人,才最终找到了顾三爷的妾室头上。”
顾瑟忽然微微地笑了笑。
齐元达有些不解地望向她。
顾瑟道:“如此说来,连我三叔这位如夫人的身世,竟也是永王府的人先一步知晓。”
齐元达怔了怔,也微微有些感叹地道:“确是如此。”
顾瑟道:“那就请先生仍沿着这条线继续摸下去,看看里头还藏着多少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齐元达应诺。
顾瑟又问道:“把我三叔将要回京的这件事闹出风声来的是谁,可查清楚了么?”
齐元达这一次却摇了摇头,道:“只查到了是文选司的一名小吏,与同年聚饮、醉酒的时候偶然说出去的……但那小吏却在几天前,因为酒后失足跌进了井里!”
人死了,仿佛事过无痕,再无对证。
顾瑟心头有些发冷。
这样多的巧合,也就证明着绝不是真正的巧合。
她最不能容忍的,恰恰是这样因为看似聪明实则愚蠢至极、为灭口随意夺人性命的行为。
何况帝都是天子脚下,高官显爵如过江之鲫,也使得帝都的权贵行事,反而多几分顾忌和尊重,越是积蕴深厚之家,行事越是缜密……只有那些新宠和外来户,才会这样的飞扬跋扈、自以为是。
这样的事,连冉氏都做不出来了。
她垂下了睫,道:“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的。”
声音沉静又冰冷。
齐元达听在耳中,都觉得微微生凛。
他应了声“是”,又道:“前日姑娘往芙蓉园去的那一回,停驻在街角的马车主人,也已经查明白了,是……”
他脸上露出个稍有些微妙的表情,道:“是河洛沈氏嫡支的十娘子,闺名唤作‘留仙’的那一位。”
沈十娘,沈留仙。
齐元达这样一说,顾瑟就知道了是哪一位。
按说女儿家的闺名,平常是少有给外人知道的,不单是避嫌,也是为了尊重。
但沈家的十娘子却与众人都不同。
她的闺名会被传得人尽皆知,是因为她出生之时,乃母难产数日,忽梦见有仙人入怀,登时有祥云满室、霞光笼罩半天,沈夫人就此分娩,生得粉雕玉琢一般的一位千金。
传言沈十娘从降生之后,所处屋中就常有红云缭绕,到周岁之后才渐渐消歇。
沈家因此为她取名“留仙”,芳名天下传闻。
而顾瑟知道她,不单单是因为她梦仙而生的传闻,而是她文采风流、风姿出众,直以女儿之身跟随其祖父、叔伯出席名士雅集,也曾有诗文传到顾瑟手中。
在太后万寿、太子选妃的当口,沈十娘的生母、沈六夫人陆氏亲自携女上京,来探望游宦京都、夫妻分离多年的丈夫……
顾瑟想起那满纸俊逸文才、出挑风流的笔墨,一时微微叹了口气,心中竟有些说不出的遗憾。
※
没有过几天,顾瑟就在宝珠楼遇见了沈留仙。
宝珠楼是帝都颇有名气的首饰商户,背后的东主是南溟叶氏,因此规模经营些南地特色的珠玉。
顾瑟虽然几年不在京,但云弗是楼中的常客、贵宾,消息灵通的女掌柜十分热情地迎了她到三楼,上了香茶,殷勤地问她:“娘子可有什么想看的?或是随意地看一看,我们这里新到了整匣菩提子尺寸的子母南珠……大株的异色珊瑚,有一丈高矮,放在屋子里,十分的照眼……陈先生的贝雕插屏,用的是没有生过珠的老蚌,磨了大半年的工夫,也只做出一副成品……”
顾瑟其实没有什么想要,是被钟老夫人看着惫懒,特地支了出来花钱的,她支着颐,随意地道:“既然南珠是新到的,不如就拿来看看。”
那女掌柜果然就到后头去,隔了一会功夫,带着几个侍女,端了两封盒子出来,在顾瑟面前启开了封条。
“莺歌海最上等的珠,一颗一颗保证都是一样的大小,和平常的菩提子一样的尺寸,单拿出来做头面也使得,做手串、做珠帘,都十分的好看。”女掌柜把盛满真珠的匣子摆在顾瑟面前,又打开另一只盒子,露出里面婴儿拳头大小的一颗珠子来,道:“这就是母珠了,子母珠在您这样的门第里也不算新鲜,咱们这一副不过是比旁的大些罢了!”
说罢抿嘴笑了起来。
顾瑟也微微一笑。
她手指在装了子珠的匣子里轻轻拨弄。女掌柜并不敢在她面前打马虎眼,这一匣果然都是上好的南珠,被光薄薄一照,就生出云霓般的旖旎光晕。
相比之下,反而是那颗母珠,显得十分低调、素净,细白的珠面,半点不出风头。
但当斟茶的丫鬟走动过来,遮住了照进匣子里的光线的时候,母珠周身就泛起了蒙蒙的、柔和的微晕。
顾瑟大感兴趣。
她问道:“我听说莺歌海的南珠,都是十六、七岁的在室少女,在子时后、午时前下水去亲自采摘上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第52章
※
顾瑟笑盈盈地看着宝珠楼的女掌柜。
女掌柜却斟酌了片刻, 才道:“寻常的南珠, 是不要这样复杂的。只有最好的珠田, 才会配备未出阁的少女,您手上的这一匣,也正是如此。”
顾瑟就微微点了点头。
她身后的闻藤面上已稍稍露出些不忍之色。
那女掌柜一眼就看见了。
她笑道:“四娘子宅心仁厚,身边的人也都有一副菩萨心肠!”
她手指搭在沉黑色的铁梨木匣子边缘, 再开口时声音略有些低沉,道:“莺歌海一年四季的风都是腥的,田里随意地一耕,都能犁出盐粒来……生在那里的人,就是想要耕种,也种不活粮食、养不活自己。”
“那里只有海,只有盐。”
“那里的人, 也世世代代地,都以下海为生。”
“没有莺歌海的时候, 他们就吃鱼、吃盐,守着在中原贵逾千金的真珠和盐巴,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地过一辈子。”
“您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求着把女儿送到莺歌海去采珠。”
“因为这些珠子都是进给贵人的,因此采珠的女孩儿,只要能活下来, 都被养的十分用心……”
顾瑟却只是笑了笑。
那笑容颇有些凉意,让女掌柜说到一半的话竟然一时难以为继。
就听到身后有个微微含笑的声音道:“说得好,说得真是大义凛然、兼济苍生。”
女掌柜有些仓促地站起了身, 就看到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的鹅黄色霜华绸褙子的少女站在那里,笑吟吟地对着这边说话。
那少女身上的衣裳并不十分簇新,但穿在她身上,就有种十足妥帖、尊重的模样,同她这个人一样,带着些亦古雅、亦温存的矛盾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