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男人哑然失笑, 偏生又稀罕她这副模样,倒也没舍得真将人吵醒了。
她这些日子见天儿的做噩梦, 醒来衣裳鬓角都汗湿了,眼角还缀着一大片乌青。
一夜无梦,第二日陈鸾睁眼的时候,太阳都几乎到了头顶, 流月与葡萄听了细微的动静,一个笑着将才摘了含苞待放的花枝拥进白玉冰纹瓶里,一个则将垂着的床幔帘子挂了起来,后边伺候梳洗的宫女鱼贯而入。
陈鸾念着昨夜男人那句话,禁不住勾勾唇,露出两个温甜的小梨涡来,葡萄见她心情好也跟着笑,似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清脆地道:“方才胡公公身边的小太监又来送了好些东西,娘娘要瞧瞧吗?”
这后宫中,无论是珍贵的字画古玩亦或是稀疏平常的簪子手钏,只要前头加上一句皇帝赐的,便足够得意许久。
若不是得君心圣宠,皇上怎么会特意赐下东西?
常常会将赏下的东西摆在殿里的显眼位置,不光为了给别人瞧,自个多看两眼也是舒心的。
可如今整个后宫,就明兰宫这么一位,占的还是陛下嫡妻的位置,自然无需显摆炫耀什么。
所以起先还是胡元亲自来送,后次数越来越多,来的人就成了常年跟在胡元身后的小太监,有时一天得来上好几回。
常说物以稀为贵,这送得多了,陈鸾往往扫一眼就叫放在库里了。
但是现在陈鸾心里念着男人昨夜说的那些话,每字每句都像是裹了层糖葫芦的糖衣似的,怎么品都是甜的,听了葡萄的话,嘴角笑意又大了两分,温声道:“呈上来吧。”
流月于是憋着笑去端了来。
是两盘炒得喷香的瓜子。
陈鸾脸色登时由白转青,最后又晕开些晨起花尖的红来,为了不被两个丫鬟看笑话,硬生生地抿着唇不出声,片刻后,自个又绷不住地笑了。
她自然知道这瓜子为何而来。
自从苏嬷嬷昨日提了那事,她心里头不舒坦,就是在去大理寺的马车上头,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等新的妃嫔入宫,臣妾便不再这般日日无聊了,得了闲就约几个妹妹赏赏花磕磕瓜子,日子倒不乏味了。’这等话来。
乏不乏味她不知道,但确实能怄死她。
这话说得傻气,任谁都能听出那话里夹杂的酸醋意来,偏生昨日马车上男人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便再无后话了。
原是留着这茬等她呢。
陈鸾身子离了铺就软裘的凳面,走到那两碟瓜子前,白细的指尖捻起来一颗放在唇边,动作微顿,觉出一股子酸枣子味来。
……
流月迎上自家主子疑问的目光,肩膀颤了几下,竭力稳着音道:“娘娘,那来送东西的小太监说是皇上特意吩咐的,说是娘娘最近爱吃酸。”
陈鸾捧了一捧在手心里,她掌心白净,这会儿沾上瓜子外衣的沙砾也仍是根根如青葱,她扬了扬下巴,道:“拿下去分了吧,本宫若是嗑完,牙又得疼上一阵儿。”
流月和葡萄这才没有推拒,各自捧着一捧瓜子放进了兜里,笑着打趣道:“托娘娘的福,咱们竟也能见见这样的稀罕物。”
皇上赏的,若放在外头,说是一颗千金也不为过,自然是稀罕的。
养心殿前头有一方鱼池,大理石砌的栏杆旁,是一棵又一棵并排的小桂树,前些日子才挪过来生了根,这会倒也褪去了那颓萎之色,枝丫间甚至还缀起了些嫩黄,一簇一簇的小花,馥郁的香味飘出久远。
陈鸾赶在午膳的当口去了趟妙婵宫。
纪婵这些日子热衷于侍弄花花草草,庭前的小院子里摆放得满满当当,陈鸾一眼扫过去,认识的竟没有多少。
陈鸾的脚步声极细微,流月与葡萄都守在妙婵宫外,纪婵却仍是听着了动静,侧身回眸时脸上的寒意有些重,见是陈鸾,才眉目稍弯,缓缓地笑开了。
“瞧你这模样,是打算在我这宫里蹭顿午膳?”纪婵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木屑,笑着说道。
“有这打算,不知公主留不留客?”
她们自幼相识,笑闹贫嘴惯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互相看了两眼后又各自撇开眼抿出个笑来。
纪婵手抖的病已好了不少,每日汤药不断,她自个倒没觉着什么,可陈鸾每回一来,总觉着她又消瘦不少。
像是开春飘落的柳絮,白羽一样,停落在某个温暖角落里,眷恋着人间的风光多逗留了一会,最终还是要随风而上,消失在第二日晨起茫茫雾霭里的。
这样的感觉让陈鸾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用过午膳之后,纪婵与陈鸾躺在摇椅上,足尖轻点,那竹子做的摇椅便嘎吱嘎吱摇了起来,一声声的不紧不慢,像是敲在人心尖上一样。
这般静谧里,连外头的虫鸟鸣叫也渐渐远去,纪婵突然侧首望向陈鸾,声音有些弱:“鸾儿,过几日咱们让佳佳进宫一趟吧。”
陈鸾点头,“听说南阳王已应下建威将军府的提亲,我问过皇上,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咱两还未同她道一声喜呢。”
以南阳王夫妇和沈佳佳那几个兄长对她的疼爱程度,选的绝不会是凡俗之辈,其余处处思量考虑自不用多说。
如此良缘,自然该道贺一声。
纪婵闻言轻笑了一声,将手上冰冷护甲一一取下,留了一个握在手里把玩,“说起来咱们三个自幼玩到大,就佳佳活得快活自在些。”
“这深宫多少重门,将你我锁在了牢笼里,行有规矩,寝有规矩,处处都是枷锁,活得就像一只精贵的金丝雀儿。”说罢,她自嘲地闭了闭眼,睫毛印下一排阴影。
陈鸾不知她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三公主盛宠之名三国传遍,这宫中的礼法典规通通束缚不了她,虽说犯了严重些的事许皇后也会罚她,不过昌帝往往心疼,惩罚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她在这宫中来去自如,住宫里住腻了就搬去外边的公主府玩上一段时日,如此反复,哪能算是被困在笼中的金丝雀呢?
就是陈鸾也是与这几个字眼沾不上边的。
两张摇椅离得近,并排的躺着,纪婵伸手勾了勾陈鸾的手腕,脸上的神情复杂又恍惚,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答应了袁远。”
陈鸾从躺椅上支起身子,她自然知晓纪婵不可能以这样的事开玩笑逗乐,当下就讶异地出声问:“答应了什么?晋国的求亲?”
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纪婵就已收敛了原先的颓唐,姿态重又散漫起来,“大燕与晋国两相交好,联姻是常事,且鸾儿……”她突然望向了陈鸾,接着道:“撇开其余不谈,我是当真想嫁给他,只是晋国的皇宫,人生地不熟,再没人宠着护着,每走一步都得如履薄冰瞻前顾后,时时计较着得失,又不是我喜欢的。”
陈鸾能想象那样的场景,皇宫从来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为了争宠,为了更高的荣耀和显赫的地位,各种阴私下作的手段层出不穷。
她回握住纪婵有些冰凉的指尖,安慰道:“虽然我与袁远才见过几面,但瞧着他是真心待你的,自然会处处护着你。”说罢,她又有些不放心地接:“若是那边日子不好过,千万别闷在心里,一纸书信到我们手上,皇上自然会想法子接你回来。”
这也是纪焕答应许皇后的。
纪婵时时都有后路可退。
她的身子就像蜿蜒的藤蔓,软软的躺在摇椅上,片刻后轻笑着开口:“他待我自然没话说,不然我也不会想去那尔虞我诈的地儿。”
陈鸾这才点点头,问:“皇上知道了吗?”
纪婵眼尾微敛,额心处的花钿泛着妖异的红,美得触目惊心,她掩唇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道:“不知,我还没与袁远说,你别说漏了嘴。”
陈鸾哑然失笑,旋即也跟着眯了一会儿。
等天色渐暗,太阳不遗余力地撒出最后一缕热气,整片天空顿时泾渭分明,一半昏昏沉的暗,一半是印在琉璃瓦上的暖光,最后竟慢慢的融成了灰青色。
风越刮越大,夜里估计要下一场雨。
陈鸾在养心殿门口没瞧着胡元,略思索一番又带着人去了御书房。
男人果然还在里头批阅奏疏,也不知用过晚膳了没。
胡元为陈鸾挑开帘子,一边走一边小声提醒:“陛下方才发了好大的火,晚膳瞧都没瞧一眼就叫撤了,娘娘多劝着些。”
男人沉稳内敛,凡事心中有数,少有人前发怒的时候,可一但真生了怒,无人敢上前劝一句。
陈鸾脚下步子缓了缓,蹙眉问:“发生了何事?”
“是大理寺那边出事了,就在方才,有人擅闯大牢意图劫狱,死伤了不少人。”
第66章 一更
外头的云聚在一起, 堆叠成了不知名的形状,天气越发的闷热起来,狭长宫道两侧的琉璃瓦上像是被泼了一层油上去, 很快,一道惨白的光划破天际, 第一声雷炸响。
雷响几声, 雨才淅淅沥沥而下,与前些日子的滂沱大雨不一样, 但也足够解闷热。
陈鸾眉心紧皱, 重复着又念了一遍:“劫狱?”
天牢守备森严,进去的多是些臭名昭著的恶徒或是犯了事的官员,看管得十分严,她从未想过有人敢闯天牢劫人。
胡元弓着腰替她撩开齐整的珠帘,珠子与珠子碰撞的声音在这方天地里格外清脆,他一边压着声儿道:“不瞒娘娘说,是为着赵四公子来的。”
他不说, 陈鸾也猜到了。
这段时间入狱的, 有那等背景的, 也只有赵谦了。
这也恰恰证明了锦绣郡主及其它余党都还在伺机而动,并未离开京都。
珠帘之后是一扇十二屏孔雀图屏风, 上边金绣银织,孔雀开屏,外边则绣上了祥云和福字,瞧着格外大气。
御书房里熏着龙涎香, 胡元送到这里也弯腰退了下去,陈鸾于是边走边看,拐过一处摆放着书橱的小角,她视野陡然开阔,一眼就瞧到了黄梨书案上正襟危坐的男人。
“来了?”纪焕抬眸,瞳孔中威严之色如潮水般退却,冲她招了招手,隆起的眉峰稍缓。
陈鸾踱步走了过去,才走到他跟前,就被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掌掐了腰肢,男人语气淡漠,隐含疲惫:“胡元都说了吧?”
陈鸾迟疑着微微颔首,细声道:“大概知道了些,是大理寺的天牢出事了?”
纪焕眉头皱得更紧了些,环着她的力道也更紧了些,他声线绷得厉害,补充道:“就在一个时辰前,天牢守卫接替更班的时候,赵谦培植的暗卫动了手,天牢守卫不是对手。”
说到这里,陈鸾不由得出声问:“他被救出去了?”
纪焕摇头。
陈鸾松了一口气,便听他继续道:“天牢里也有暗卫守着,再加上赵谦受伤不轻,这才没有得逞。”
言下之意就是只差一点点,就真叫那赵谦逃出来了。
“皇上在为此事烦恼?”陈鸾手指头纤细,根根如细嫩的青葱一样搭在男人的袖口上,白得如上好的羊脂玉,于是渗冷威严的五爪金龙上也融了一层暖光。
男人高大的身子有些僵直,他缓缓地松开手,看着小姑娘懵懵懂懂的样儿,低叹了声,道:“接下来的这段日子不会太平,赵谦已被转移了地方,他们也不会再贸贸然行动了。”
这话只说了一半,陈鸾却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不会贸贸然行动是因为他们现在摸不到赵谦具体所在的位置,但有锦绣郡主在,是绝不可能眼睁睁就这样瞧着赵谦上刑场或者悄无声息死去的。
他们必然会想些别的法子……
陈鸾深想下去,只觉得从头到脚凉了个彻底,外头又是一声闷雷炸响,她嘴角蠕动几下,最后还是勾出了一个笑来:“我不怕。”
她将下颚轻轻压在男人的肩膀上,他的身上有股子令人心安的味道,她轻轻用脸颊蹭了蹭他温热的脖颈,若不是时候不对,这样全身心的信赖足以使纪焕身心愉悦。
纪焕眸光更暗,如同两口幽暗无底的深洞,他不想再和她多提这件事,转而伸手捏了捏她长了些肉的脸蛋,低声哑问:“我早些时候遣人送去养心殿的东西可看过了?”
那两碟瓜子?
陈鸾默默不做声,半晌才蹦出来一句:“皇上竟这么爱戏弄人了?”
从前的那个八皇子,冷着脸的时候是一块冰疙瘩,常年没个笑脸的一丝人气也没有,当了皇帝后威严更深,板着脸的模样人人瞧了骨子里都冒寒气,对她却是不同的。
私心里,她欢喜这样的变化,欢喜得不得了。
纪焕站起身来,天生凛冽的眉眼惊起一种逼人的气势,他个子比陈鸾高了许多,这会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漠然勾唇,道:“难不成是我那天会错了意?”
陈鸾不明所以,她抬眸,杏目里似乎能滴出水来。
他目光在她玲珑的身子上扫了几眼,欲笑不笑的,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来:“鸾鸾莫不是真想多找几个姐妹磕磕瓜子聊聊后宫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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