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甲申
要说阿灵阿也算是文武全才,偏偏就是没有唱歌的才能,在家的时候珍珍从来不让他哄孩子睡觉,每每他自我感觉良好地一开嗓,连有余这样的乖宝宝都能被他吓哭了。
这首藏歌由灵童唱来空灵幽远,仿佛是天籁之音,由他唱出来,那不是仙鹤想飞,那是鸭子想逃。
灵童在震撼中连眼睛都不自觉地睁大了,法喀则捂着脸默默地转过身去。
他心里在想,这算不算素来文韬武略的阿灵阿第一回 丢祖宗的脸?要知道他们的祖父弘毅公额宜都,当年不但是努尔哈赤麾下的猛将,连歌都唱得很好,要是按现代的标准,那简直就是歌神。
额宜都的这把好嗓子原封不动地遗传给了儿子遏必隆,从顺治爷到康熙爷,遏必隆活着的时候每回宫里办丧事,他必须是在灵前领哭的大臣。
这也不知道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富不过三代,钮祜禄家的优良基因阿灵阿是半点都没遗传上。
阿灵阿自己完全没这么觉得,大约音痴都是如此,他唱完还十分期待地问灵童:“我唱得怎么样?”
灵童半张着嘴,怔怔地瞅了他一会儿,问:“你认真的?”
阿灵阿毫无自觉,眨眨眼睛说:“当然认真的啊。”
灵童“呼啦”一下转过身去,决心不理会这没常识的白痴。
阿灵阿一点都不生气自己被嫌弃,反而笑着调侃他:“大喇嘛,您出生于门隅,怎么会想去理塘?两地相隔几千里,可不是一个地方。”
灵童说:“心怀梦想,藏地都是我所向往之地,你管得太宽了。”
阿灵阿稀罕地侧头打量他。
哟,当了好几天的闷葫芦,终于是露出牙尖嘴利的本性来了啊。
灵童遥望着茫茫的大草原,幽幽地说:“我从前在拉萨城的小巷住过,这首歌是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一个男人唱的。那几天上师正在教我一篇新的经文,经文里提到了归去来兮,我一直都不懂那是什么,为此苦恼了很久,直到听见那个男人的歌声,我终于领悟了,但几位上师却一直不喜欢我唱这首歌,后来我再也没唱过。”
阿灵阿好奇地问:“那为何今天你又唱了呢?”
“我马上就要死了,不是吗?”
灵童侧过头,少年的眼中没有一丝畏惧,有的只是超脱年龄的沉静。
阿灵阿微微垂下眼眸。
“为何这么说?”
灵童说:“你的大皇帝要的只是一个有转世灵童的名号人,那个人未必非我不可,就像对桑结嘉措来说,他要的只是在那个时刻生在那个地方的一个男孩,未必非我不可,我只是我,而你们想要的却并不是我。”
他撑着地站了起来,迎面袭来的风吹过他的衣摆,身上红褐色的僧袍在半空中飞舞。
“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来就没有过片刻自由,一直都是别人捏在手里的傀儡,我只是想要在死前自由地唱一回我喜欢的歌罢了。”
阿灵阿也站了起来,轻轻地将右手搭到他的肩上。
灵童仰头看着他,阿灵阿对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的自由取决于你,而你的生死同样取决于你自己。”
灵童一怔,他刚想问阿灵阿这话是什么意思,阿灵阿拍掉手上沾上的泥土,头也不回地走了。
…
大部队在休整了一天后第二日清晨就出发继续往归化城挺近。按着他们的脚程,在今日太阳落山之前就可以到达归化。
越是接近大本营,所有人反而更紧张,尤其是阿喇尼,有句话怎么说,功亏一篑是不是?
一路上都顺顺当当的,就怕临门一脚出了岔子。毕竟敌人若是真想动手,今天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归化城城防坚固,城里城外的驻军超过一万人,等他们进入归化城后就别想再把人劫走。
阿喇尼骑着马来来回回地走在桑结嘉措和灵童之间,不断嘱咐法喀和其他人一定要提高警戒,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也不知道是老天爷听着他殷切的期盼呢,还是敌人听着了他殷切的期盼,总而言之就是不负阿喇尼所望,临近午时的时候,他们的身后果然是传来阵阵马蹄声。
众人回头一看,一队蒙古人骑着马电光火石般地追了上来,他们的衣着打扮明显是卫拉特人的风格,一看就知是桑结嘉措他好基友噶尔丹的部下来救人了。
阿喇尼慌得差点没从马背上摔下去,他好不容易扯住缰绳,嘴里大声嚷嚷了起来:“敌人来袭,速速保护两位上师!”
他不喊倒罢,这一喊反倒是惊动了马匹,马蹄一阵乱踏,队伍瞬间散得是七零八落。
阿灵阿刚好走在桑结嘉措的前头,他冲阿喇尼喊了一句“你去保护灵童”,火速掉转马头,赶到桑结嘉措的身边。
一路上都是个完美囚犯的桑结嘉措,这时候终于是撕破了他的伪装。
他趁大家一通乱的时候一个肘击,将左边的看守打下马,又伸腿往右边看守的马屁股上踹了一脚,马嘶鸣一声撒开蹄子跑开了。
成功摆脱了看守的桑结嘉措扯起马绳,打算骑马往回跑,同身后的追兵汇合,谁料他刚一调转马头就被阿灵阿堵了个正着。
阿灵阿骑着马横到他的跟前,含笑瞧着他问:“第巴大人,您这是打算去哪啊?”
桑结嘉措根本不想同他耍嘴皮子,一夹马肚子想从他身边直接绕开。
阿灵阿一早就识破了他的想法,他一个纵身跳至桑结嘉措的身后,在他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用那把遏必隆的宝刀刀鞘狠狠往他的脖子上劈了一下。
桑结嘉措毫无防备,应声倒在了马背上。
阿灵阿用马鞭将桑结嘉措绑了个结结实实,做完这些后他在乱军中举目四望,寻找灵童的身影,灵童此时已经挪到了法喀的马上,两人共乘一匹,灵童坐在法喀的身后。
阿灵阿骑行到两人身边,灵童从法喀身后冒出头来,他望着远处渐渐追近的蒙古人,问:“那些是博硕克图汗噶尔丹的人?”
阿灵阿说:“看样子是的。”
灵童眼神一暗,手臂不自觉地用力抱住法喀的腰。
阿灵阿对法喀说:“此地危险,你带灵童撤到队伍的最后去。”
法喀绷着脸点了点头,带着灵童骑马往队伍后方撤。
此时,散开的队伍终于是在各佐领的带领下重新整理好的队形。阿灵阿下令让他们按中央厚重,两翼薄的队形摆开攻击阵势。
他们到底人数占优势,这会儿已经缓过神,又摆出攻击的架势,追兵见状竟然停了下来,在离开他们不到五百米的地方驻足观望。
阿喇尼说:“他们怎么突然停下了?”
第198章
阿灵阿耸耸肩,并不意外地说:“知道没胜算,所以不追了呗。”
阿喇尼简直欣喜若狂,连连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但阿灵阿却并不满足于此,他的眼睛往队伍里扫了一眼,忽然指着藏在队伍里的颜珠说:“颜珠佐领,命你速带一队人马前去迎敌。”
阿喇尼吃了一惊,赶紧劝他:“国公爷,他们若知道厉害乖乖退兵已经是咱们不幸中的万幸了,你又何苦招惹他们呢?”
阿灵阿说:“你不懂,这在兵法上叫以攻代守,我们若是就这样放他们离开,他们见我们示弱,没准过一会儿还会从后头追上来。但我若是派人去追,就是攻守调换,我们追他们逃,如此我们方能占有主动权。”
颜珠对阿灵阿突然点他的名字,脸上露出了十足的错愕。
阿灵阿肃着脸道:“记住,务必要抓一个敌人的活口回来,问问他们是不是知道噶尔丹如今藏身在哪。”
颜珠默默地点了点头,领着他下属的一队人马朝追兵跑去。
果然如阿灵阿所料,颜珠一追,那些人反而是掉转马头就跑。比他们追阿灵阿的时候跑得更快,没过多久,他们和颜珠的身影都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阿灵阿于是下令其他人加速往归化城撤军,他们原本预计在太阳落山的时候能到,被噶尔丹的人这一闹,不得不加快脚程,竟然在太阳落山前就安全抵达了归化城。
阿喇尼看见归化城城墙的时候差点没喜极而泣,他站在阿灵阿身边说:“总算是平安无事的到了,还是国公爷你这‘以攻代守’的发子有用,他们果然是没再追上来。如今就是看颜珠佐领不能不抓个活口回来拷问了。”
阿灵阿幽幽说:“我四哥是追不上他们的。”
阿喇尼一拍大腿说:“是啊,颜珠佐领的人到底不能和燕云十八骑比。国公爷,你应该让他们去追才是啊。”
阿喇尼说话间才猛地想起来,刚才兵荒马乱的时候,好像没见着燕云十八骑。
“哎,他们人呢?”
阿灵阿看着他,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淡然说:“他们啊,此时另有任务在身。”
…
两人说话的时候,阿灵阿先前派出去追击敌人的小队回来了,他们出发的时候一共二十人,由颜珠带队,回来的时候却只有十九个人,其他人都在,唯独少了领头的颜珠。
阿灵阿问:“颜珠佐领呢?”
十九个人齐刷刷地摇头,其中一个看着还算是个小头的说:“对方的速度很快,咱们骑的马都是赶了好几天的路,速度起不来,只有颜珠佐领的马是今儿才换的,追了没一会儿咱们就都被他们落下了,兄弟们见状只能先回来。”
阿灵阿说:“所以……只有颜珠一个人追了上去?”
对方肯定地点了点头。
阿喇尼惊出了一身冷汗。“颜珠一个人孤军深入,这,这岂不是大大的不妙?国公爷,咱们还是赶紧派人去接应他吧。”
相比阿喇尼的紧张,身为颜珠的亲弟弟,阿灵阿却显得平静得多。
他懒洋洋地随口说:“咱们连他追着敌人跑哪儿去了都不知道,怎么接应?”
阿喇尼一想也是,总不见得为了颜珠一个人,再把更多的人命给搭上吧。
颜珠去追敌人结果失踪的事,不消半天就传遍了整个归化城。
他们从西宁往归化回撤的路上都风平浪静,只有最后才遇上了敌人,而且大家都安然无恙,唯独颜珠出了事。
有人说阿灵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故意拉拔兄弟想让他立功,没想到功没立上,这命倒要先丢了。
也有人说阿灵阿这是借刀杀人,谁都知道钮祜禄家几个兄弟不和,阿灵阿是故意让颜珠去追敌人,借敌人的手除掉这个眼中钉。
流言没一会儿就传到了法喀耳朵里,彼时他正守护在打坐的大喇嘛身边,听罢下属的报告整个人懵了一下。
他们兄弟几个打小可说是吵吵闹闹着长大的,感情并不和睦。
颜珠虽然和他同母,但两人年纪相近,争起来的地方比其他兄弟还要多。从争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到争爵位,这辈子什么都争过。
成婚后,就连两人的福晋也不对付,出嫁前就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但法喀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什么都要和他争的弟弟会这样突然死去。
他蓦然想起颜珠身子弱,这么多年还没个后呢。
他脚下一软,抱着头瘫坐到地上。
大喇嘛睁开眼瞥了他一眼,转了转手里的佛珠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要在失去了之后才晓得要珍惜。”
若是换做平时,法喀早就怼他一句“毛孩子懂个屁”,可现在他心里乱如麻,压根就没心情理会他。
这一晚法喀是一宿没睡好,翻来覆去地想着颜珠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还有没有活的可能性。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又梦到小时候两人争一块端砚的事,梦里颜珠生气地说:“三哥你连汉字都不会写,你要这么好的砚台做什么?”
法喀听见自己高傲地仰着头说:“我是大哥,又是国公爷,我想要的你们都得给,谁叫你们身份不如我高呢。”
颜珠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里说着“我告诉额娘去”,跺跺脚跑走了,他跑的那个方向有一片漆黑,像一张怪兽张大的嘴,好像一口能把人吞下去。
法喀急得在后面喊:“你回来,你快回来,我给你砚台,都给你。”
他在自己的尖叫声中醒来,头昏脑涨,后背上冷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