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甲申
他整理了下衣衫,摆出最谦恭和诚惶诚恐的姿态去面见皇父。
康熙坐在昭仁殿里,军刀、盔甲摆在昭仁殿的明窗下,和他身上烟灰色的便服显略得不协。
“来了?”
康熙指指暖炕边的脚踏,让太监摆上一个软垫,再朝胤礽说:“过来坐,坐这里。”
胤礽怔了下,然后露出笑意,点头走了过去。
他记得小时候,其实也就是几年前,皇父还经常这样,在脚边放一个位置,让他能坐在那里近距离听他说话。
诸皇子除了他,谁也没有这样的待遇,谁也没有能和皇父如此亲密。别人都是肃立在三步以外,弓着腰老老实实站着听。
他盘腿坐下,一如小时候一般仰望着皇父,说:“您明日要出征,儿臣内心惶恐,有些事还想问问您。”
康熙理着桌上的折子,笑着对他说:“有什么惶恐的,朝政大小事,除了军务,你都可以交给内阁去办。赈灾有赈灾的方式,漕运有漕运的则例,各省大小民生也都有案可循。傅达礼干练,阿兰泰忠厚,马齐活络,哪个你都可以依仗。”
胤礽内心对这个留守大臣的名单颇为抵触,可他还是应了声:“儿臣知道了。”
康熙这时停下理折子,转而去拍了拍胤礽的头顶,“皇阿玛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喜欢内阁,明珠狡猾,索额图油滑,王熙那群汉人都只想保命,都讨厌得很。”
胤礽被一语戳破,脸涨得通红,疾声辩解:“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儿臣定会和内阁好好商议。”
“行了,你何必和皇阿玛说这些,皇阿玛都懂。”
康熙和煦地又拍了下他的脑袋,像他小时候一样给他理了理辫子,问他:“胤礽,这个折子你知道吗?”
胤礽从康熙手里接过,看了眼后脸色煞白。
他不知如何回答,心里更是翻江倒海。
康熙看着他的面色就知道了答案,他抽回这折子,胤礽翻身起来跪在了地上。
还没等他开口,康熙就轻缓地说:“朕不怪你,还是坐过来吧。”
胤礽抬起头急急说:“皇阿玛,儿臣只是……”
“过来。”
康熙还是指指那个蒲团,胤礽走过来却不敢再坐,还是康熙把他按了下去。
“朕不怪你,他们老是和你说这说那的,你心里难受了是不是?”
胤礽垂着头,没有接话。
康熙“唉”了一声,把这折子扔的老远,“朕就当没看见过那折子,你也别去宣扬。皇贵妃是心思很重的人,朕请太后回宫一是京城守备不严,二是太后才是真的宽厚仁爱,若有大事要事,你身边需要这样的长辈。”
胤礽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又听康熙说:“年轻是很好的事,会心怀远大,会意气风发。皇阿玛也这样过,在你这个年纪,皇阿玛日日就想要一匹马一把刀,去南方和吴三桂决一死战。可年轻容易冲动,也容易犯错,但不要紧,只要来得及改过来,就很好。”
胤礽的内心震动,他垂着头,靠在皇父脚边,一时说不出话来。
康熙抚着他的头顶慈爱地说:“你是皇阿玛亲手带大的孩子,你的错就是皇阿玛的错,咱们一起慢慢改过来,慢慢地,就什么都会了。”
…
慢慢地吗?
胤礽没有把这段对话告诉别人,他潜意识里明白,这是皇阿玛想悄悄告诉他的。
他闭了闭眼,问:“那边说什么?凌普,你过来没打听到什么吗?”
第200章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皇贵妃突然把四阿哥叫承乾宫去了。”
太子闻言嘴角边勾起一丝冷笑。
佟佳氏到现在都在做无用的挣扎,她还以为她当不了皇后是因为没有儿子,殊不知,从头到尾皇阿玛就压根没想让她当皇后。这个世上,只要是皇阿玛不想的事情,无论你怎么做都是白费功夫。
凌普看着浮现在胤礽脸上的冷笑,心里头不禁一哆嗦。
“太子,可是有什么不对的?”
“没什么,只是孤一个人在想事情罢了。”
凌普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胤礽遥望着西方的天空,夕阳西下,像血一般的赤霞染红了半边的天空。
这座紫禁城里像佟佳氏一般在做无谓的挣扎的又何止她一个人?他们不都是如此吗?
“皇阿玛,儿臣不同样也是在等着您给儿臣这个位子嘛……”
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凌普听见太子似乎在喃喃自语些什么,他担忧地问了一句:“太子,您说什么?”
胤礽转过身。
“没什么,不过是孤的自言自语罢了。他们人都到了吗?”
凌普说:“大家都在等着您了。”
胤礽点点头。
“走吧,孤也该是时候去见见他们了。”
康熙此番亲征,率领八旗出古北口后便在乌兰布统遇到了葛尔丹的主力,两军交锋,清军凭借红衣大炮的威力重挫葛尔丹,葛尔丹带着部队火速撤退到草原深处。
康熙的目标是一举歼灭敌人,葛尔丹回撤后康熙立刻命令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率主力部队追击,他则带着余下的人进驻归化城坐镇指挥。
康熙到了归化城后没有先去见桑结嘉措和大喇嘛,而是先把阿灵阿和阿喇尼叫到了御前。
阿喇尼这回跟着阿灵阿来到西北,又是打劫别人,又是自个儿被打劫,经历不可谓不丰富,尤其是抓到桑结嘉措之后,这心每天就起起落落的没个安稳的时候,如今见到了康熙,一颗心才总算是平稳落地。
对他,康熙也是毫不吝啬地褒奖了一句:“阿喇尼,此番你也辛苦了。”
就这一句话,差没让阿喇尼痛哭流涕。
他眼圈一红,吸着鼻子说:“有皇上这句话,奴才就是肝脑涂地也难报答皇上赏识之恩。”
康熙轻轻笑了笑:“看来我是不该把你放到理藩院去,好好的一个素来持重可靠的人,跟着阿灵阿时日久了都被他给带坏了,尽学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
阿喇尼在经历了这些之后同阿灵阿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此时当然不忘替上司辩护。
“皇上,小七爷有勇有谋,若不是他,奴才们也请不来两位上师。”
“哟,是么。”
康熙横了一眼阿灵阿。
“朕怎么听说大喇嘛是法喀出城迷路的时候顺手给捡回来的?”
阿喇尼无奈地看了看阿灵阿,阿灵阿道:“皇上,那也是奴才先派人冲击桑结嘉措的队伍,让他们落了单的功劳。”
“嗯,嘴皮子依旧这么利索,看来这些日子确实过得还行。”
康熙挥挥手示意阿喇尼退下,阿灵阿知道康熙接下来是要同他密谈,等阿喇尼出去了他才问:“皇上,您不先见见大锦鲤和小锦鲤吗?”
康熙疑惑的眼神飘了过来。
“锦鲤?朕为什么要先看鱼?”
阿灵阿一时顺嘴,把平日给两人取的外号抖了出来,他赶紧说:“奴才是说桑结嘉措和大喇嘛。”
康熙抄起旁边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就往他脑袋上捶了一下。
“没个规矩,什么锦鲤的,那两位是连皇太后都十分尊敬,反复叮嘱朕要安安全全接回京城供奉的上师!”
他嘴上这样骂阿灵阿,但眼里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毕竟有了这两人在手,藏地可说是基本就在他手中了,可不是两条大锦鲤么!
“好了,同朕说说,大锦……嗯,第巴和上师两人在此地可是安好,住的可习惯?”
阿灵阿抱着被打疼的脑袋心里挺委屈,看看,皇上你不也把桑结嘉措叫大锦鲤么。
“两位如今都安好,奴才特意安排了两班护卫,十二时辰不间断地保护二位。第巴大人平日基本就打坐念经,不同别人说话,上师大人么,嗯……”
阿灵阿突然在这一顿,表情十分的高深莫测。
康熙好奇地问:“上师怎么了?”
阿灵阿清了清嗓子说:“上师大人同护卫们感情融洽,很快就打成一片。”
阿灵阿的汇报可说是充满了潜台词和暗示,康熙听罢静静地陷入了沉思,他除了在太皇太后薨逝的时候是真情流露不能自抑的悲伤,其他时候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阿灵阿也很难猜到这位千古一帝到底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后,康熙似是有了决断,忽然说:“带朕去见桑结嘉措。”
桑结嘉措是如今藏地的实权人物,自然也是阿灵阿心里排名第一的贵客,要不能叫他大锦鲤呢?
阿灵阿为他安排的住处也是非同一般的“考究”,这是一处阿灵阿到了归化后精心挑选的屋舍,独栋,前后不和其他院落相连,面开五间,够宽敞气派,据说从前是本地的孔庙。
阿灵阿安排的那班护卫足足有二十人,分成四个小队,每三个时辰就换一队在屋舍周围巡逻,其他三个小队在不巡逻的时候分别住在东西梢间,贴身“保护”桑结嘉措。
当然除了没有人身自由外,阿灵阿对桑结嘉措的其余一概要求都大方满足。
屋舍在桑结嘉措入住之前就彻底重新装饰一新,愣是把原本一座汉人的孔庙改成了浓郁的藏传佛教风格。屋子里到处都是满了绘有经变图案的挂毯和地毯,香炉之中不间断的焚烧着檀香。
康熙走进屋子的时候桑结嘉措正在打坐念经,他身后站着的一排护卫齐刷刷地跪下行礼,这一番动静终是让他睁开了眼睛。
在暗中角斗了十几年后,中原的皇帝和藏地的皇帝终于是在此相遇。
两人的视线碰了碰,桑结嘉措连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似乎全当康熙是坨空气。
康熙也不生气,站着居高临下地打量了桑结嘉措一会儿,撩起衣袍的下摆,手往地上一撑,盘膝在他面前坐下。
阿灵阿其实挺好奇这两位会谈些什么,而康熙又要怎么说服桑结嘉措,毕竟这些日子里他也不是没试图给桑结嘉措洗脑过,可惜大锦鲤是油盐不进,铁板一块,别说听他的话了,就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可惜康熙坐下后手一抬,那意思就是所有不相干的人都给朕滚出去。
阿灵阿无奈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朝屋子里的护卫们一招手,带着“闲杂人等”退了出去。
燕云十八骑们大多都被他安排来当了桑结嘉措的看守,一出屋子五格就扯着阿灵阿问:“你说皇上会同那喇嘛说什么?兄弟们给这秃头喇嘛当了这么多天的护卫,就没听见他说过几句话。”
阿灵阿说:“我也好奇呢。”他眼珠子一转,说:“要不咱们到窗户下面偷听去?”
五格斜眼看他。
“小七爷,这屋子哪里还有窗户,不是你说的怕喇嘛半夜翻窗跑了,让兄弟们把窗户都封死,就留大门一个出口么。”
阿灵阿一想,可不是吗!瞧瞧自己当初想的这个馊主意,简直就是给自己挖坑!
不管阿灵阿如何在心里捶胸顿足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窗户都已经封死,他也不可能躲在帘子外头偷听,事已至此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于是一群人就在院子里站着,大眼瞪小眼地瞅着大门。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康熙才终于带着一身沾染上的檀香,从屋子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