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甲申
乌嬷嬷警觉,首先问:“怎么了?怎么跪在那儿不回话?”
这管事太监叫崔邦齐,本来是太皇太后跟前惯用的老太监,太皇太后逝世后把人留给了皇太后。
崔邦齐顺治朝就在当时的太后跟前侍奉,无论是做人做事还是眼力见皆是一流,他此刻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跪着却胜过千言万语。
太后蹩着眉头对乌嬷嬷说:“暑气太重,把殿门合上吧,让屋子里的人也出去,太吵太热了。”
乌嬷嬷立即着手去办,在殿内只剩要紧人后,太后才对崔邦齐说:“崔公公,剩下的都是可靠人,出什么事了?”
崔邦齐磕了个头说:“太后娘娘,原本是喜庆的日子,奴才们说什么也不能把糟心事传到您跟前,可这事眼瞧着压不住又事关重大,一定要请您懿旨裁决。”
太后“唉”了一声,说:“好好的喜日子,又是谁这么没眼色了?”
崔邦齐抹了下汗回禀:“今日大宴,科尔沁在京的几位王公也在宫里庆贺,也不知怎么塔哈尔台吉喝多了就勾上了一个宫女。太后娘娘是知道的,塔哈尔台吉的福晋是出了名的脾气,也不知道哪里听人传了这事就杀了过去,先是掌箍了宫女,接着又要自己身边的人把那宫女压住打死。”
太后越听那脸就拉得越长,塔哈尔台吉是个糊涂人她自然清楚,不然也不会常年混迹在京师作为科尔沁的代表“打秋风”。塔哈尔台吉的福晋是什么暴脾气她也清楚,塔哈尔在科尔沁是出了名的英俊,他福晋揣着那瓶醋,这些年在宫外在草原闹出过的事何止一二。
太后冷着声说:“事儿都出了,结果左一个也不知道右一个也不知道,感情这事就没个明白的,崔邦齐你告诉我,现在这事有没有明白的地方?”
崔邦齐被太后一逼问,这冷汗不住地往下淌,他抖若筛糠,仿佛接下来说的每个字都在割他的舌头。
“然后塔哈尔台吉大约是喝多了,和福晋吵了几句以后,直接撸起袖子把福晋打了……塔哈尔的福晋满脸是血横在那儿,奴才怕被太多人瞧见,赶紧挪到了一个小屋里。奴才瞧那伤势不轻,请太后做主是否要先请太医?那宫女和动粗的台吉该如何处置?”
珍珍这下是听明白了,那个什么台吉家里住着母老虎,到宫里借酒撒酒疯还调戏宫女,被老婆逮到后更是家暴。
渣男本渣,不是个东西!
显然太后也是这么想的,她的脸上写满了不快和不屑,对崔邦齐说:“你找个治跌打的太医给人包扎好,若是没事就直接轰出去,宫里留不得这群撒泼的。”
“那台吉……还有那宫女……”
台吉好办,太后在科尔沁如今辈分和地位都高,她想派太监把这人打一顿或是骂一顿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之后等康熙回京,太后和康熙说一声,是罚是饶都在太后一念之间。
倒是那宫女颇为难办了……
太后实在是不清楚,这宫女在这件事里是无辜被殃及,还是索性就是那个起祸端的狐媚子。
她想了想说:“崔邦齐,你先把那宫女押来,塔哈尔那对糊涂鬼一概轰出去,再找人把门户看紧了,等着挨罚!”
崔邦齐来去极快,不一会儿便找了太医先给塔哈尔的福晋疗伤,再让太监把喝到大舌头还拉着那宫女不放的塔哈尔给架出去。
接着就是带着这宫女进宁寿宫问话,崔邦齐刚要把人带走,皇贵妃施施然地过来朝他说:“崔公公,刚才的事我都瞧见了,不如我陪您一起去回话吧?”
皇贵妃地位尊贵,崔邦齐也不好拒绝,就领着皇贵妃和那宫女一齐去宁寿宫正殿。
正殿里,太后正为自己娘家闹出的丑闻生气,德贵妃、珍珍和攸宁三人轮流在宽慰她。
皇贵妃走进来跪在下方请安道:“臣妾给皇太后请安,特来向皇太后说清刚才的事。”
皇贵妃手指了指跟来的那个宫女,让她跪下,并厉声说:“你把事一五一十地都说给皇太后,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那宫女发髻已经被扯散一副披头散发的样子,也不知道因为羞愧还是害怕,她的头死死地垂着让人看不清本来面目。
可她只喊了一句 “太后”,珍珍立即倒抽了口冷气。
…
当大喇嘛的授比丘戒仪式在蒙藏贵族和诸多大小活佛的注视下盛大举行后,康熙亲征主持的这场平定噶尔丹动乱也到达了尾声。
康亲王杰书、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兵分三路深入草原追击噶尔丹。同时,藏地的两位宗教领袖大喇嘛和桑结嘉措也“主动”颁发讨伐噶尔丹的檄文,在蒙藏两地的信徒间一呼百应。
噶尔丹失了主力,又失去了百姓的庇护,很快就暴露了踪迹。
六阿哥和鄂伦岱研制的便捷大炮在此番战役中立下大功,康亲王杰书率中军远征,因为大炮便捷,寻到噶尔丹的第一时刻就给予他千发炮弹让他遭受重创。
噶尔丹慌忙撤退又被福全和常宁夹击,最后被逼至青海湖边自尽。
消息传到归化城时恰逢大喇嘛授比丘戒仪式之前,康熙大喜过望,即刻命令内阁及理藩院撰写满蒙汉藏四种语言的诏书昭告天下。
彼时,大喇嘛同桑结嘉措正在做早课,屋外的欢呼声吵得屋里人几乎没有办法专注于经文。大喇嘛于是打发法喀去打探原因,一刻钟后当法喀回来的时候也带回了确认噶尔丹已死的消息。
大喇嘛心中长舒了口气,恭敬地对着佛祖拜了三拜,感谢佛祖慈悲为怀,拯救藏地百姓,顺便也让他悬着的头颅彻底能保留下来。
而桑结嘉措却完全没有他这样的好心情,噶尔丹是他能让自己从康熙手里逃脱的一枚棋子,如今这枚棋子成了名副其实的死旗。
他喃喃自语了一句“时也命也”,接着索性中断早课,放下佛珠走了出去。
当他走到花园里的时候,刚好同迎面而来的阿灵阿打了照面。
若是换做平时,桑结嘉措自持一代宗师,至少还会朝阿灵阿点个头算作打招呼,今天他却似乎全然没见着这个人一样,直接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阿灵阿扬扬眉,一直到了康熙跟前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一份似笑非笑的表情。
康熙瞅了他一眼嫌弃地说:“哟,小七爷,心情挺好啊。”
阿灵阿说:“奴才自然心情好,头一个恭喜皇上旗开得胜,其次……”
他顿了顿,眼儿一弯,深深的思念像湍急的流水般从眼中涌了出。
“万岁爷班师回朝,等午门献俘一结束,奴才就能回家见夫人和孩子们了。”
康熙盘膝坐在炕上,眼底含着一丝笑意朝他倾了倾身:“想家了?”
阿灵阿毫不遮掩,直率地说:“是,奴才想家了。”
康熙坐直身子,翻着手里看到一半的折子随口说:“朕打算五日后班师回京,叫你来是想安排下回京的事宜,不过得有个人先去传旨,将杀虎口和喜峰口的粮道都汇集到古北口去,朕要从古北口入关,这人还要提前回京安排你说得午门献俘。”
古代交通运输不便,普通人尚且难做到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何况是康熙这样带着大部队出门,每天光是粮草就是以万担为单位在消耗。
一旦粮草耗尽,军队哗变的时候可不管你是不是皇帝。
康熙此番亲征,粮草由京通十三仓经由古北口、杀虎口、喜峰口三个关口分路押运。关内的押运也分为三部分:古北口由直隶巡抚负责、杀虎口由山西巡抚负责、喜峰口由盛京将军负责。
粮草运到口外后,再由一名内大臣负责往前线运输。这是一门技术活,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几路兵马调动少则几百里多则三四千里,草原又茫茫一片容易迷失,这位负责将粮草压往口外驻军的大臣必须有丰富的出塞经验。
这次出征前,索额图因为曾经去过雅克萨也去过多次漠西漠南,在内阁推荐和太子保荐下领了此职。
索额图现在就在古北口坐镇,阿灵阿平心而论,他这一路活干得很漂亮。归化离最近的杀虎口也有一千两百里,但军队的粮草一直源源不断按时供给。康王、裕王、恭王三路更远的兵马也从未出现过粮草短缺的情况。
阿灵阿此刻眼睛一亮,他想到了两件事,一是索额图这人历史上在亲征期间手脚就不大干净,最后被康熙叩了“本朝第一罪人”给活活饿死;二是去传旨可以早点回京,那他就能早点见到珍珍了。
他一激动,差点直接举手,嘴里嚷嚷起“我我我”了。
康熙似乎是听到了他心底无声的呼喊,突然头一撇看着他说:“你想去传旨?”
阿灵阿把头点得如捣蒜一般。
康熙叹了口气,“嗯,可惜,你晚了那么一点,刚才颜珠说他自愿接这个差事,而朕已经允了他了。”
珍珍和阿灵阿相隔近两千里,此时却不约而同地在倒抽冷气。
第203章
康熙原本是打算逗一逗阿灵阿,他也没想到这句话说完阿灵阿竟然变了脸色。
可康熙会错了意,他以为阿灵阿是介怀从前国公府里的往事,还在为法喀、颜珠以及舒舒觉罗氏那几人当年欺辱他的事生气,故而不愿意给颜珠任何机会。
他拿出大酋长、大家长加大皇帝的心态与心胸循循善诱地教导他:“此回征讨噶尔丹,你和法喀都已立有大功,当然,朕是知道你的功劳更大,法喀的功劳都靠你一手提拔点拨。”
第一句话就让阿灵阿差点没一口老血吐出来。
误会啊,真是误会。阿灵阿自认绝对是有仇必报的小人,对法喀绝对从来没有“以德报怨”的心态。
这回纯属他这个好三哥走了狗屎运,才钓着了大喇嘛这条锦鲤,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佛缘吧。
康熙一刻不停顿地就说了下一句,以堵住阿灵阿即将反驳的话。
“颜珠此回受了重伤但寸功未立,你们两个眼看都有军功,他自然心急,要不也不会伤刚好就跑来求个差事做。朕从前就同你说过,希望你放下过去的成见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既肯提拔法喀,颜珠的差事你若是愿意也尽可从旁帮衬些。”
阿灵阿歪着头在记忆深处仔细搜刮了下,死活没想起康熙爷嘱咐过他要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明明康熙爷当年恨不得钮祜禄家打得鼻青眼肿才高兴,怎么一转眼他倒成了劝架的人了!
还有,颜珠要接这差事十有八九是居心叵测,康熙竟然还要他帮衬?帮衬啥,帮衬着怎么挖埋你的坑吗?
阿灵阿现在十分确定颜珠有问题,到归化城的前一天他们遇到的压根就不是什么噶尔丹派来的劫匪,而是他让燕云十八骑假扮的,就为了试一试颜珠的底细。
他这是直钩子钓鱼,而颜珠果然上钩。
当时看颜珠弄得一身伤回来他只觉得好笑,可怜他阿灵阿这个跟着康熙爷的戏精从前竟然一点都没发现,自家四哥比自己还有演戏的天赋。
那日试探后,燕云十八骑隔日才悄悄回归化,阿灵阿当时立即去见了带队的五格。
五格说一开始颜珠追得很近,哥几个还有些担心会被他识破,结果甩开大部队后颜珠一下就放慢了速度,没一会儿就掉了队。
五格最后忿忿不平地说:别说弄他一身的伤,哥们连他的马屁股都没摸着一下!
阿灵阿没有当场就拆穿他,一是想看看颜珠这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二是颜珠故意弄得一身伤,看来是想偃旗息鼓找个台阶下。
颜珠到底还姓着钮祜禄,是遏必隆的亲儿子,念着这一点只要颜珠不继续搞事情,阿灵阿愿意暂且放他一马。
可康熙现在一说粮草的事,阿灵阿整个人都警醒起来。
粮草、索额图、造反、颜珠?
难道颜珠糊涂到牵扯进了索额图的事里?
阿灵阿浑身一凛,他醒过神来往康熙跟前一跪。
“皇上,奴才有要事禀告。”
康熙放下手里的折子,一双英挺的剑眉随着阿灵阿的话渐渐地拧到了一起。
…
“奴才禀告太后……”
宁寿宫中,那宫女带着点楚楚可怜、抽泣着开了口。
乌嬷嬷到底上了年纪,听这人一哭便有些慈悲心肠地说:“你好好说,有太后为你做主。”
乌嬷嬷是跟着太后从科尔沁来的,她太熟悉塔吉尔台吉的那点子破毛病——见着点颜色就发晕,闻着点酒香就走不动道。
仗着一张英俊的脸蛋和抹了蜜的小嘴,从小是从科尔沁一路“骗”到京城,哄得无数少女妇女同情可怜倾心。
就连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当年也可怜过他,不然也不会允许他在京城住下,还能在蒙八旗混个不错的差事。
珍珍此时不动声色地拽了拽身边姐姐的衣角,她斜眼瞧着,姐姐和她一样已经察觉了不对劲。
德贵妃此刻扶着肚子、眯着眼睛,但盯得不是跪在地上的宫女,而是款款站在旁边的皇贵妃佟佳氏。
皇贵妃的脸上此刻衔着得体的笑容,眼底却闪着复仇的火焰,毫不掩饰地回望着德贵妃的眼睛。
珍珍读得懂,德贵妃也读得懂,皇贵妃在说:你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