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甲申
“二格格,阿灵阿这样说了,你可以愿意嫁?”
“愿……”珍珍几乎是脱口而出,可才说出口便意识到了不对,这时代的女子哪有如此直白给自己求婚事的,她红着脸磕磕绊绊地改口道,“奴才听凭皇上和德嫔娘娘的安排。”
她心虚得要命,已经觉得自己的脸颊快烧穿了,而德嫔在一边眼神一直黏在妹妹身上没有离开。
“皇上,问也问了,小七爷的话咱们也听见了,您让臣妾先带妹妹回去吧。她一个闺阁女儿乍听见这样议论她婚事的话多不好意思?”
康熙点了点头,由着德嫔先带了珍珍回永和宫。
珍珍跪了好一会儿,站起来都觉得腿软,姐姐一路都扶着她,但脸色却甚是严肃。
入得永和宫,大宫女秋华迎上来要问如何,被德嫔拦住,“秋华,你带人先出去,我和妹
妹有话要说。”
秋华点头带上了寝殿暖阁的槅扇,德嫔坐在东暖阁的明窗下搬开炕上的棋桌让珍珍坐在她身边。
珍珍乖巧地坐在了她身旁,紧张地问:“姐姐,刚刚是怎么回事?”
德嫔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后问:“告诉我,你和那个小七爷是怎么认识的?”
珍珍一愣,才发现姐姐的神色里那不同一般的严肃。
她支支吾吾不敢回答,又或者是根本不知如何回答。真实的话在这个时代根本无人会信,说不准最后所有人都会当她疯了。
“你和我说实话,我不怪你。”德嫔顿了顿,然后有些心力憔悴地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太子病重太医院那么多人都束手无策,那阿灵阿弄了一瓶洋人的药来,太子竟然一吃就好。阿灵阿救了太子的命,在皇上眼里就是立了一桩天大的功劳,皇上要给他赏赐,他却说只求一门婚事,便是娶你。珍珍,你知不知道这是多越矩的事?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哪有自己去求的。何况他还是钮祜禄家的人。”
“可额娘说,阿爷和阿奶也是自己去求的。”珍珍想起塞和里氏那失口的一句,拿出来回答了姐姐。
德嫔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更多东西,她捧起珍珍的脸语重心长说:“你只管把实话告诉姐姐,姐姐从前就同你说过,姐姐就你这么一个妹妹,只要是你想的,姐姐怎么也要替你办到。这门婚事你若不要,拼着不给钮祜禄氏和皇上脸面我也给你挡回去,如果你想,那咱们也得从长计议。”
姐姐的眼神里皆是认真,这认真珍珍再熟悉不过,她初来清朝的时候万念俱灰,缩在这小小的躯壳里不想吃药只想求死,姐姐就是那么认真的一口一口把药灌进她的嘴里,和她说:“要活着,要好起来。”
她点点头,整理了下思路向姐姐道:“那回在宁寿宫见明相家二少爷那回,小七爷本是去见大格格的,咱们四人在花园里碰上见了一面。后来他有心就寻到了什刹海边,说对我有意,可我说小七爷名声不好读书也不好,结果他二话不说就回学堂好好念书考了上等。后来我才知道他这般纨绔、这么动粗都是被那几个欺压他的兄长逼的,若是不强硬起来就由得他们欺负了去。”
“你见过几回?他是怎么和你来往的?”
珍珍不敢说,但德嫔仔细思索便猜到了:“是博启那个臭小子是不是?”
“姐姐别怪弟弟,他也是好心。再说小七爷没有恶意,他一直以礼相待,真的。”
珍珍想她说的也都是实情,阿灵阿是用足了心来和自己联络,里面花的心思岂止一二。
德嫔听完叹了一气,问:“我的傻妹妹,你可知道钮祜禄家是个什么样的龙潭虎穴?光额亦都就有十六房儿子,其中遏必隆是小儿子也是家世最好的一支,遏公是和硕公主所出,又做过辅政,家大业大和一般人家不可同日而语。如今袭爵的不是小七爷这个嫡子,而是同孝昭皇后一母同胞的庶子法喀。这位小国公爷的福晋刚过世,最近正说要续娶仁孝皇后的妹妹。这位小国公爷的亲额娘,当年我曾在宫中见过,为人刁钻刻薄得势猖狂,这才有小七爷和他额娘这么多年的苦日子。”
德嫔越说越是忧心忡忡,她搂着珍珍感叹:“外人看这宽街的国公府钟鸣鼎食、花团锦簇,可真的在里面却是步步惊心、忐忑难安,你挡得住吗?”
“我也不知,可小七爷要是哪日授了官职不是迟早可以分家出去吗?到时候离了国公府便只是自己过日子了。”
“那他额娘呢?你只看到他额娘求娶大格格,可知他额娘跑遍了京城的王公贵戚,小七爷是一腔热血要娶你,可他额娘那儿真的过得去吗?”
珍珍从姐姐怀中坐起,急急说,“姐姐,若我真的是想呢?”
第44章
珍珍很怕,她生怕错过这次机会,若是这回不成,在这个等级森严、礼节繁复的社会,她与朗清怕是永远都不成了。
德嫔伸手抚了下珍珍的前额,惆怅地说:“这婚事若交给我做主,我定是不同意的。但你若执意要……”
德嫔望着自己唯一妹妹的眼睛,望着望着竟然笑了,她抚过珍珍的眉眼说:“小儿女情怀最是藏不住,刚才在乾清宫从小七爷走出来的那刻你眼神都不一样了。罢了罢了,你想要,就是龙潭虎穴姐姐也帮你去闯。”
珍珍欣喜地抓住姐姐,恨不得亲姐姐一口。她正要欢呼雀跃地抱住她,却被德嫔拉住,德嫔严肃地对她说:“这事没那么简单,你要嫁可以,但我们这样的门第,我决不能放你随随便便就嫁了,若是这样那真叫成全你一时,祸害你一世。”
德嫔说完也不再与珍珍解释,她唤了秋华命她送珍珍出宫,又再三嘱咐珍珍不要随意再与阿灵阿私下往来。然后她便自个儿往乾清宫去。
…
乾清宫里的康熙依旧靠在炕桌上玩着那串佛珠,他连陪太子养病多日浑身疲惫,又积压了一桌的折子需要批阅正是心力憔悴至极。
他随手翻开小山堆里的一本,恰是阿灵阿三哥法喀的谢恩折。
法喀、钮祜禄氏、阿灵阿。
康熙随手将法喀那谢恩折举起读了起来,这是叩谢今年选秀定了他亲妹妹入宫的折子。康熙有些烦躁地随手批了“知道了”三字,然后将这折子远远地扔在一边。
法喀是要死要活非要将自己的妹妹、也是孝昭皇后的妹妹送进宫来,他先是哭了乾清宫,接着又派他亲额娘哭遍了慈宁宫和宁寿宫。康熙想着宫里也不缺宫室和一口饭,法喀既然这么死乞白赖地要送,那就送吧。
可这几日见过阿灵阿后,康熙却不由自主多想了一层。
阿灵阿这个遏必隆家的小七明明在京中是声名狼藉,可献药时说医理头头是道,问答之间进退有度根本不像个浪荡子。
太子得的乃是疟疾,而阿灵阿敬献的是南堂传教士从西洋带来的金鸡纳。他一问才知这看似纨绔的小七爷一直以来就出入南堂学习算术,还和传教士学得了一手好洋文。
再想想法喀,康熙就有些糟心了,这小国公爷骑射一般,满文也算能说能写,但到了汉文基本可算大字不识一斗,更不要说藏文了。他和索尼那几个嫡子倒是挺像,斗鸡走狗、勾栏梨园一个不缺,这不才死了原配忙不迭就和索家勾搭上要续娶仁孝皇后的妹妹。
康熙拿了薄荷脑油,沾了一点自己揉了揉额头,又回想起那天阿灵阿求婚事的情形。
“阿灵阿,你再和朕说一遍,你要求娶哪家的姑娘?”
阿灵阿朗声答道:“护军参领威武家的二格格。”
本来在喝茶的康熙差点被茶水呛到,他惊讶地问:“阿灵阿,朕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帝王。你在宫外闹的那些事朕还是知道点的,你和揆叙闹出的那点子难听的事明珠不提也有人告诉朕,怎么,现在又想着去祸害别人家的姑娘了?”
“回皇上,阿玛死后奴才从小到大受过的污蔑何止一二,已然习惯了。奴才打一个人他们便能传奴才以一敌十,奴才对人笑一下,他们能传奴才疯癫。我和揆叙不过来往密切一些,气性相投一点,就有人看不过眼将脏水往死里泼。这样的脏话入了皇上耳朵,是这群人该死。”
康熙惊了一下,这阿灵阿话里话外在提醒自己有人故意污蔑他的名声。什么人要这般对付他贬低他,这就要他这个皇帝自己来想了。
“那你为何又看上了吴雅家的姑娘?”
阿灵阿想起珍珍莞尔一笑的脸庞,笑说:“那日一见,宛若仙女下凡,奴才一见倾心。”
康熙敲了敲桌子道:“太后让你和大格格相看亲事,你倒好,打主意打到朕别的宫里去了。阿灵阿,你若仅以容貌向朕求人,朕可提醒你,娶妻娶贤,不要糊涂了。”
阿灵阿装作无知地回道:“皇上,奴才不明白吴雅家的格格如何不贤惠?德嫔娘娘难道不是才貌双全,秀外慧中吗?”
康熙明显噎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你小子可以啊,好好好,朕知道你所求了。可朕也与你说明白,这婚事朕说了不算数,你得问德嫔和她妹妹同不同意,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你要明白。”
哪想阿灵阿镇定自若,他抬头挺胸果断说:“奴才自信定能成,若是不成,奴才便一直求,求到成的那日。”
…
康熙想着想着笑了起来:这阿灵阿真有意思,比法喀那几个没用的有意思多了。
他又沾了一点薄荷脑油,按在了左边太阳穴上,想着遏必隆还活着时在索尼鳌拜间游刃有余左右逢源的腔调。再回想鳌拜被抓时,遏必隆如何认错如何保命如何痛哭流涕说着额亦都以来钮祜禄氏对大清忠心耿耿。
康熙这几年原本看着法喀平庸、颜珠体弱、福保怯懦,想着遏必隆这个老狐狸要后继无人了,可如今看着阿灵阿他突然踏实了,虎父无犬子,当真不错。
“老东西,还留了个那么有趣的儿子。”
左边按完,他又换手按起了右边,但还没按上就被人轻柔地接了过去。
身后是熟悉的淡香,太阳穴边是熟悉的双手。他闭着眼躺在来人怀中,含笑说:“小儿女到了年纪有心事是正常的,阿灵阿和你妹妹郎才女貌,看着也不是郎有情妾无意,有这样好的缘分咱们为他们高兴就好,你也别忧心忡忡了。”
德嫔的手指加了一点力道,指尖恰好掐在了康熙的一个斑点上,“皇上说得轻巧,我家出身包衣,就这一条小七爷的额娘老福晋太太那里就过不去。”
康熙笑说:“他们现在还小,从长计议,总有好办法的。”
…
第二日一早,阿灵阿刚要踏进官学,就有人在门口拦住了他。
他定睛一瞧乃是鄂伦岱,穿着一身侍卫服的鄂伦岱一把抓住他嚷嚷道:“小七爷可以啊,这孤胆英豪只身入宫求婚,本小爷佩服佩服!”
说完,鄂伦岱还给他拜了一礼。阿灵阿白了他一眼拎着书匣就要扔下鄂伦岱往官学里去,鄂伦岱又伸手拦住他:“别走啊小七爷,我可是特地早早来等你的。”
“你等我?等我干什么?”
鄂伦岱嬉笑着抓住阿灵阿的肩膀,用铁爪握得他肩膀生疼,“你求求小爷,小爷就告诉你。”
结果阿灵阿甩了书匣反手一抓,把鄂伦岱倒抓了回去,将他手臂倒抓后恶声恶气地说:“鄂伦岱,你小七爷我这么多年架白打的吗?和我玩这手,快说,你干什么来了?”
“啊哟,阿灵阿你个死莽夫,老子是奉了皇命,要带你进宫的。”
阿灵阿立马放开了鄂伦岱,气冲冲说:“你不早说。快走快走。”
“看你火急火燎的样儿,晚去一会儿媳妇能跑了啊?”
鄂伦岱牵了一匹马给他说:“小爷我天没亮就去乾清宫候着,特意去万岁爷跟前讨了差事能来接你,你倒好上来就给我玩龙爪功,小心我回头去御前说你坏话,乐死你那几个狗兄弟。”
阿灵阿翻身上马,瞧着鄂伦岱舔着笑脸说:“鄂伦岱,你少吓唬我,你才不是这样的人呢。”
鄂伦岱这人嘴硬心软,兄弟义气最足,他哼了一声说:“知道就好,走走走,快和我进宫吧。”
跟着鄂伦岱一直骑马到东华门,再下马入乾清宫等皇帝下朝。下了朝的康熙连衣服都没换,就叫了阿灵阿进书房。
阿灵阿要跪下请安,康熙一挥手指着旁边的紫檀撒螺钿圆凳说:“你坐吧,别跪了。”
阿灵阿说了是,半坐在圆凳上。
他坐下后,康熙却没开口而是一直盯着他瞧,瞧到他浑身不自在,最后小心翼翼地问:“皇上,奴才……”
康熙一抬手止住他说下去,他先轻描淡写地问:“你和鄂伦岱还有揆叙关系倒不错?”
“不打不相识嘛……”阿灵阿说了实话,还笑得腼腆,他和这二位爷在官学干过架这件事京中的王公大臣都知道,无需在康熙面前隐瞒。
康熙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阿灵阿正经的时候不像他年纪那般稚嫩,可不正经的时候又透着一股子天真让人觉得可爱。
他正色道:“阿灵阿,昨儿的事你也看见了,珍格格说了她要的夫婿是文武双全,朕也答应了德嫔,不勉强她妹妹。”
阿灵阿一听康熙说这话就特别想锤自己几下,怎么就没想到先和珍珍通个气呢?
康熙看他一脸哀愁忍着笑说:“但看你情真意切,朕想过了,珍格格也没说不嫁你,你只要能做到文武双全不就行了。”
康熙这几句话让阿灵阿顿时是绝地逢生,他大喜过望,立即想起身谢恩。康熙又抬手制止了他,“朕又没说现在就给你指婚,你先听朕说完。”
阿灵阿苦着脸说:“皇上,现在不能指婚么?”
皇帝瞪了他一眼。
“当然不能。你文武双全了么?若没有,你叫朕拿什么去说动珍格格嫁你。”
阿灵阿心里咕哝:你都不用说,你只消报上小爷的名字,她保准二话不说点头就嫁。
康熙自然不知道阿灵阿心里在想什么,他道:“朕能先给你个保证,你和珍格格十八岁之前,无论谁来求给你两中的任何一个赐婚,朕一概都不应允,但到了十八岁,文武里有任何一项你做不到出类拔萃,这约定就算作废。剩下的如何在年限之前做到文武双全,就是你自个儿的事了。这约定可公平?”
事已至此,阿灵阿也说不出什么辩驳的理由来,毕竟fg都是他和珍珍自个儿插的。
他跪下磕头道:“奴才谢皇上恩典。”
眼前的少年浑身散发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正是康熙所喜欢的,他暗暗地在心中点头。不想蓁蓁妹妹的婚事竟然能让他发现这样一块璞玉,只要好好雕琢,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他敛住心思,肃着脸道:“还有一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