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甲申
天时是两淮的盐场,地利是朝廷多年因为户部银短缺而超发的盐引,人和则是这些官场老爷的照顾。
清代盐参照明朝仍然实行盐引制度,由户部核准每引所领盐的斤数,商人领到相应的盐后再由各地盐运使安排运输,商人再行销售。
所以对于盐商们来说,盐道上的官员和地方督抚都是祖宗,只要他们哪个有点不高兴,自己的贩盐生意都可能会受影响。
所以阿灵阿这个巡盐御史再蹬鼻子上脸,他们也得忍,至少忍到几天后阿灵阿被满洲大鞑子康熙罢官为止。
一群盐商三三两两立在屋内,好吃好喝的阿灵阿抬眼一瞧,轻笑了一下,大概就摸着了个底。
这站在左手边昂着头的是扬州两个经商世家之人,从顺治朝开始就是盐商,家资雄厚,对盐道和两淮的官场也摸得熟,颇有些有恃无恐。
右手边几个有些畏缩的则是三藩之时因朝廷缺银两加派盐引而“暴发”的几个盐商,他们在这摊浑水里颇有些被“裹挟”的意思,所以站在屋里底气不足。
而站在正中几个明明站得很开装互相不认识,但偶尔会交换几个眼神的几个盐商在现代有个词形容他们极为合适——白手套。
他们都是背后有人的主,就像长芦盐场的安家背后是明珠一样,这些人在京城也有真正的老板,或许是某位大学士又或许是某位皇亲国戚,总之都不是一般人。
阿灵阿最后喝了一杯酒,才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说:“各位老板,请坐吧。”
一群人纷纷入座,才发现座上连副碗筷都没有。
有一胆大的开口,虽然极度克制,但掩饰不住语气里的气愤:“御史大人请我等前来,可是为了盐税之事。”
“嗯,唤诸位前来的确为此事。”
一个说“请”,一个说“唤”。这其中可是有大区别。
有个叫高朱普最不高兴,他脸一黑,朝阿灵阿一作揖单刀直入说:“我等也知道御史大人找我们的原因,可往年税银不过二百余万,今年我等知道大人的难处,四处搜刮了家底才凑齐了这三百万两,还要三百万,实在是为难小人了。”
“知道知道。”
高朱普一番诉苦,最后只换来阿灵阿简单的四个字,他一时脸色更差了。
有个小盐商这时嗫嚅了一句:“我等该交也交了,毕竟家底薄,这念原先生还不知道如何交呢?”
另一个盐商也附和:“是啊是啊,都两月没见李老板了。”
他们交头接耳了两句,似乎是说给阿灵阿听,又似乎只是互相之间说说闲话,可眼神都不住往阿灵阿身上飘。
其实李念原该交的那部分,他的手下人求收一过就交齐了。
一想到这事,阿灵阿就更气不打一出来,先运往京城的那三百万两里有四分之一是李念原交的。
李念原和靳辅有交情,知道开凿中河缺钱,该留给河工的税银早早就预留出来交代下面人及时交上,所以即使人不在,该给的一分也没少。
现在倒好,这群人除了说李念原被他抄家了,还说李念原先交的那一大笔税银就是铁证,不然哪能说给就给,还给那么多?
“李老板虽然人不在,可之前答应的一分没少,不像在座诸位。”
阿灵阿从袖中抽出一张单子,他看着说:“李老板按照往年翻倍交了后,诸位不少可连往年该交的部分都还没有补全呢。”
高朱普冷哼一声,“今年两淮虫灾,盐商销不出去,入秋又逢暴雨,我等行销不便,实在没有银子了。”
“行销?”阿灵阿敲敲桌板,“怎么运我们且问问两淮盐运就知道了,到底暴雨影响了多少?要不我现在就叫账房来与大家算一算?”
高朱普愣了一下,然后又粗着嗓子说:“暴雨要耽搁的哪里只有官运,下了船我等储存、再运都是损耗,御史大人不在商不懂我等之苦。”
“好好好,苦,诸位自然苦。”
阿灵阿站起来打开身后一直带的那只箱子,刚刚一掀开这群盐商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亮。
这是一整箱的盐引,盐引就是盐商的命根子,他们现在交税后都是为了换明年的盐引。
“诸位当然苦,不过我也苦,我出京前清点了户部历年登记在册的派发盐引数目,到了两淮又核了核两淮盐场所领出的盐的数目……”
阿灵阿扫了一眼在座盐商的脸色后,他长叹了一句:“做御史太苦了啊!”
一时间,所有的盐商脸色都变了。
甚至有个小盐商已经急不可耐地说:“御史大人,我愿意回去再盘一盘,盘一盘后,说不定有呢……”
阿灵阿笑了笑,朝门口一比,有两个盐商已经拔腿跑了出去。
而剩下一些盐商也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进是退。
由于三藩之乱,朝廷连年用兵国库空虚,所以从康熙十年以后户部每年都会加派盐引以增加收入。尤其是两淮地区经济发达交通便利,两淮盐商从加派的盐引中获取暴利,有的盐商甚至已经可以不去行商,他们直接转卖自己手里的盐引赚取差价。
阿灵阿上任前盯着巡盐御史的差事在都察院和户部转悠了小半年,除了看看河工的折子,剩下的时间都在盘账。
他自己穿来后致力于发家致富,所以手里一捏户部的账本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所谓加派,加派多少如何加派都是留有许多余地的。户部加派表面上不过加了一两成,但是扬州盐商的财富却不止多了一两成。这当中的缺口从哪里来?
他到了两淮地界,派人去盐场逛了一圈就彻底明白了。
表面上加派十斤的,盐商们通过地方官员和盐场督办可以加领二十斤到三十斤。多领的部分,他们用私船包装成布匹或是大米,运往各地获利。
这其实是盐道上公开的秘密,盐商靠多领获取暴利,官员靠盐商孝敬活得如鱼得水,遇上点事儿,盐商们还负责从获得的“灰色收入”里挖出一部分给上头交税出钱填坑。
这多少年约定俗成的事,如今到了他阿灵阿要收税,这群人想要哭穷说没有?
也行!
阿灵阿打开这箱子,说自己苦就是告诉他们:不交税可以,想要把多少年的规矩给掀翻了也没问题。那他也不客气了,他从京城是有备而来,你们不交税,他就把两淮盐场的天给捅了。
加派和盐场对不上账的事儿,本来康熙爷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在这么多年加税都交的份上认了。
阿灵阿相信,如果盐商这次不把开中河的钱吐出来,只要他愿意上折子戳破盐引加派的泡泡,康熙爷绝对能边痛心疾首边痛下杀手把这群“贪官污吏”和“黑心商人”都办了。
小盐商最怕这招,所以已经有些坐不住了,而几个世家出身的也开始在心里计算得失。可高朱普这种背后有人的却不怕阿灵阿这招。
“御史大人,我等都是遵照朝廷法度办事的,您难我也难。”
高朱普说的意思也简单,你想告就告,我的后台老板你告不倒。
阿灵阿点点头,非常欣赏地看着高朱普说:“也好,高老板的意思我懂,都是朝廷法度,明年的盐引都按照法度来做便是。”
这下高朱普的脸色就变了,法度二字是极耐人寻味的字眼。
阿灵阿是在提醒高朱普,你遵纪守法,那我明年也按照标准给你发盐引,给你按照标准运盐,你的船也按照标准来查,咱们按照大清律例来做人。
这事阿灵阿不用上报朝廷,他是两淮巡盐御史,是他职责所在,只要他乐意就能打着律法的幌子反复磋磨高朱。比如一船货别人花一天时间能过官府检查,他高家的船则要花三天,最后虽然没碍事,但是磨心,到了旺季商人更是就差那么一两天。
而高的后台老板再硬,也难以管这些细枝末节。
这些事儿在高朱普心里转了一圈后,他又淡定了下来。
急什么?阿灵阿还能有几日在盐道上嚣张?等京城罢免一定,他明年想为难自己都没权利。
可阿灵阿似乎窥探到了他的内心,又适时补了一句:“我也知道盐税这事不容易,咱们漕总傅大人这回都亲自督运盐税了,可见重视啊!”
高朱普这下真的坐不住了,听说阿灵阿的夫人和漕总同姓,万一阿灵阿这回被罢免,回头漕总拿他们出气怎么办?
漕总管着河面上所有船只往来,想从小处为难他易如反掌。
高朱普起身朝阿灵阿一作揖说:“御史大人,待小人回去清点一二再来回禀,可否?”
他这话已经比刚来时软和了许多,阿灵阿和煦地笑了笑说:“好,我等高老板的好消息。”
好消息。
阿灵阿已经明着告诉他姓高的,不是好消息别来。
高朱普是明白人,他咬着牙给阿灵阿再行礼,然后匆匆离去。
一时间,所有盐商都跟着告退。阿灵阿重新又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然后高声说:“出来吧。”
珍珍从屏风后走出,徐莺递上干净的筷子给她。她夹了一口凉拌鸡丝递到阿灵阿嘴边问:“这群盐商会认吗?”
第124章
会认吗?
阿灵阿点点头又摇头,珍珍不明白了,她推了推阿灵阿说:“你可给个准话,要是心里没底,咱们早早给明珠送个信让他帮一把。”
阿灵阿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这倒是,得让明珠帮我们一个忙才行。”
他带了珍珍回府,连忙给明珠写了一封信。
明珠是自己私下在长芦那里做盐商生意的人,虽然长芦和两淮不是一个盐道,但阿灵阿想知道这件小事,明珠应该能办到。
如此,阿灵阿在府里继续看自己的暖棚、喝自己的小酒、吃着燕云楼送来的好菜,而盐商们各个内心煎熬。
一边是抗税的压力和想少交一些的私心,一边是担心生意不保甚至是小命不保的害怕。
煎熬到第三天,也是阿灵阿收税大限之前的一天,暗流涌动的扬州城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燕云楼关张了。
燕云楼自从开张,十余年连除夕初一都没有关过。李念原爱吃,把燕云楼看做掌上明珠,许多扬州人眼里李念原和燕云楼就是一回事。
燕云楼关了就仿佛是李念原倒了。
这时候,高朱普适时给扬州大小盐商发去了请帖,请他们来自己的酒楼中小聚。
说来高朱普也是扬州排在李念原后的几位盐商之一,李老板不在,不少人就把高朱普视做主心骨,收了他的请帖便立即赴会。
到了高家酒楼,高朱普已经让人备了茶点,待大家一到,他立即是声泪俱下:“我本来是想请大伙儿吃点燕云楼的千层油糕的,可惜啊……”
话没说完,高朱普先掏出了帕子,擦起了那若有若无的眼泪。
“今儿燕云楼一关,大概我们李老板已经是身遭不测了,这御史大人看着年纪轻轻,实际上手段狠毒,李老板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太惨了啊!”
旁边有人也跟着叹道:“别说李念原了,我瞧徐承志近日也不在淮扬,李念原没有亲人,这人找不着了连个喊冤的家人都没有。”
高朱普一拍桌子,恨恨道:“那个御史一定就是看李兄孑然一身才敢下此毒手!”
角落里有人小声问了一句心里话:“可我瞧李念原那儿银子也交了,生意也都照常啊,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出远门了?”
高朱普锁着眉头说:“李兄最爱螃蟹,你见他哪一年秋风吹起以后离开过江南?唉……这银子还不定是怎么交的呢,谁知道是交了还是抄走的,你看那御史在燕云楼作威作福的样子,唉……燕云楼是李兄最珍爱的产业啊,我心疼啊!”
说着说着他捶胸顿足、泫然欲泣,那痛心疾首一口一个“李兄”的样子简直让人差点忘记当年他高朱普和李念原在金陵米行如何斗的昏天黑地过。
“唉,这税不交,念原先生的昨日怕就是我们的明日了。”
几个小盐商颇是丧气,他们朝高朱普作揖说:“我们是不敢扛了,不像高老板底气足,身家厚。”
高朱普挺胸抬头慷慨激昂地说:“这又岂是一人之事?这事关我两淮盐商的生死,也事关两淮盐道的清平,我高某人定和各位同甘共苦,此事一定和各位一起坚持。为李兄讨公道,我高某也必然冲在前面。”
他这话一说,在场盐商的一颗心落下了一半。
高朱普背后有人许多盐商都心知肚明,他把话撂明了就是他的背后之人会帮到底,这税不交京城自有人会帮忙说话。
看见在场之人脸色都松快下来,有几个都露出了愉悦的笑容,还有人拍拍高朱普的肩膀说:“老高,咱们这回可都指望你了!”
高朱普还是锁着眉头,一副做了孽的样子,“只可惜李兄啊……我想着大约是惨遭不幸,可惜他没有亲人都没人能替他烧香,咱们过些日子去给他供个海灯烧个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