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砂
周成年想了又想,还是道:“若是你过去了,将来说媳妇儿也容易些……”
周立年倒好笑起来:“说起来,哥哥今年二十一了,也该相看一位嫂嫂才是。”
周成年双手乱摇:“我并非是……”看周立年一脸笑容,自己也摸着头笑了起来,半晌方道,“其实二弟你读书并不下于我,当初先生也说过,你比我通透。也是大哥没本事,不能养家,不然,合该你去读书才是。”
“哥哥说这些做什么。”周立年熟练地将鱼破腹刮鳞,按在案板上欹起花刀来,“哥哥读书比我扎实,日后高了不敢说,中个举人必定是可以的。我如今年纪也不大,并不耽搁什么。说起来,哥哥有了功名,再说亲事也容易些……”
周成年听弟弟又提起自己的亲事,不由得面红过耳,只管洗菜,半晌方觉脸上凉了些,小心地道:“二伯娘是厚道人,你若过去了,读书方便,就是将来考功名也……”
天下想考功名的读书人何止千百万,可是朝廷三年一试,所中的进士也不过二三百名。秀才举人也就罢了,这进士却并不完全是会读书就行的。否则为什么有人学富五车,却是一生也不得中?这里头,与考官个人的偏好、还有些拉拉杂杂若有若无的人事关系,都是息息相关的。
“听说二伯娘的娘家兄长,在京是正三品的大员……”周成年虽老实,这里头的事却也知道一点。自家弟弟读书,是先生都夸有灵气的,若是有了这样一房亲眷提携,那自是要比自己苦读更多几分希望。
周立年微微一笑,点头道:“我晓得。”
“那……”周成年不觉又吭吃起来,“此事……”
周立年将鱼剖好,放在水里洗了洗,笑道:“此事我自有计较,哥哥不必担心。纵然二伯娘有心此事,也没有个马上就答应的道理。”
周成年踌躇道:“若是咱们不应,或许二伯娘寻了别家……”这些年来他安坐家中读书,全是弟弟在外风餐露宿养家糊口,心中只觉歉疚。如今二房提了这事,都知二房的伯父做过几年官,又娶了房师之女,陪嫁丰厚,若是弟弟当真继了过去,那日子自然好过,不由得不想着。
周立年见哥哥这副模样,心里明白,笑道:“哥哥,便是报恩,也分个报法。二伯娘平日里对我们多有照顾,这恩,凭我们一时半晌,是报不了的。”
说起这话,周成年心里明白。且莫说自家还这般模样,便是将来发达了,二房并不愁生计,也未必有他们报恩的机会。
“如今二伯娘虽是要个过继的儿子,却只是因着三房逼迫。若我们就这般痛快答应了,二伯娘心中未必欢喜,说不得,还要疑我们觑着二房的家业。”
周成年不禁有些急了:“我们断无这般心思的。二伯娘若不提,谁会想到这些?”
周立年摇了摇在冷水里浸得通红的手,笑了笑:“因此,我们不可痛快答应下来。若说过继,平常人家总爱挑年纪小的,抱过去一点点养大,不是亲生也是亲生了。二伯娘如何偏要挑我?便是过继了去,就不怕我向着本家?”
这些事周成年却是从未想过,不由得愣愣无法回答。周立年也知哥哥憨厚,当下道:“依我看,无非两个原因。第一,伯娘的身子怕是不行了,挑个小的去,只怕等不及长大。”
周成年不由变了面色:“伯娘虽则时常用药,也不至……”
周立年叹了口气:“伯娘若有心过继,二伯去世时便该寻一个了,摔盆扶灵,面上也好看些。此时才提,不是被逼得厉害,就是身子已然支撑不住了。”
他看着砧板上鱼肉,又笑了一笑道:“都说二伯娘陪嫁丰厚,二房的家业,除了那宅子之外,据说都是二伯娘的陪嫁。这些,将来只怕都是绮妹妹的,不会分给过继的儿子。然而若是儿子小,亲身养大了,总有些母子情份在,怎忍心就一文不留?是以才挑个年纪长些的,也不图承欢膝下,只为了将来二伯坟上香火不断罢了。将来陪嫁给妹妹带走,宅子留下,再薄薄分些银子,也算是过得去了。”
周成年听了半天,讷讷道:“若有这宅子,再有些银子,也足够了。本不是我们的,分多分少也……”
周立年笑起来道:“我也是这般想。宅子银子皆可不要,若是能得京里吴大人少许提携,便胜过这些无数了。”
周成年仍旧不明白:“那二弟为何不答应?”
周立年叹了口气,知道这哥哥心眼太实,遂道:“伯娘此时再无别人可选择的,容易到手之物,难免不够珍惜。须知雪中送炭才暖人心,此时——尚未到送炭之时。哥哥快去生火吧,既是不能在家中过年,提前吃个团圆饭也是好的。”
周成年懵懵然去灶下点火,直到灶里红通通烧起来,方才隐约琢磨到弟弟的意思,是想再拖一拖,拖到二房被逼无奈的时候再答应此事,二房自然会更加感激几分,自必会对弟弟更好一些。他终于想通了这一点,忍不住回头看着弟弟,嗫嚅道:“可,可若是这般,是不是——是不是有些……”
周立年脸庞也被灶下火焰映得微红,轻轻一笑道:“哥哥放心,便是没有此事,这些年二伯娘照顾有加,我也不会断了二伯坟上香火。只是——毕竟不是亲生之子,若不用些心思,这亲戚情分也是不牢的……”
周成年不知他说的亲戚到底指谁,欲待再问,周立年却已经小心翼翼倒了点油,开始煎鱼。哔剥声响起,腥香味儿飘出来,周成年见弟弟神色认真,到了嘴边的话,不由得慢慢又咽了回去。
七房这边吃团圆饭不提,杨嬷嬷那里回去复了命,谈起周七太太,不由得摇了摇头:“怕七太太是不肯的,毕竟也只有两个儿子,立年少爷又是有出息的……”
吴氏愁眉不展:“少不得,我亲去寻七婶说说?”
此时天都黑了,绮年赶紧拦着:“外头冷,娘要去也不是此时。这事,七婶婶不愿也是常理,须得慢慢地说。若是娘就这般急急地去了,不免让人觉得我们是挟恩思报,七婶婶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若是不情愿,继过来反而伤了两家和气。”
吴氏听着有理,不由不打消了出门的主意,叹道:“若是七婶不愿,可到哪里去找呢?不然——去族长房里抱一个?”
族长是周家四房,出过三个举人并五六名秀才,无论声望身家,在周家族中都是最盛,因此才奉四老太爷做了族长。四房子息繁盛,成年的儿子有三四个,小的也有两个,还有一个肚子里的,经大夫看了,都说是男丁。
杨嬷嬷先摇了摇头:“不是老奴小人之心,若是抱了四房的儿子来,将来这家业,怕也都是四房的了。”
吴氏悚然一惊。依她的想法,将来自己的陪嫁是都要给女儿带走的,剩下一座宅子,随便给了继子也罢。可若真抱了四房的来,将来少不得继子当家,按家业薄薄给女儿备一份妆奁,也说不出什么来,可不是女儿吃亏么?
想来想去,还是自己没有儿子的缘故,皆因丈夫多病,生了女儿便艰难了。不由得这眼泪又要下来:“我苦命的儿……”
绮年现在看见吴氏的眼泪就不由得害怕。郑大夫百般叮嘱要放开怀抱这身子才得养好,否则便是吃一辈子药,也是补不进去。因此全家上下都不敢让吴氏知道一星半点不快活的事,若不是这过继之事实在太大,恨不得也不告诉吴氏。当下只好半劝半逼地让吴氏睡下,带了如燕如鹂回到自己房中。
如鹂端了红枣桂圆粥上来:“姑娘喝一口吧,方才陪着太太,饭也没好生吃。”虽然还是十三四的小姑娘,也知道犯愁,“七太太不答应,可怎么办?”
绮年不由自主揉了揉太阳穴:“慢慢来吧,七婶娘不答应,也是人之常情。总共两个儿子……说起来,就是真过继了来,也不过就是这所宅子,别的——几百两银子也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家业……”吴氏的陪嫁,她也没那么大方要跟过继来的人平分。
“眼看着也快到年下了,总得安生过个年吧?还是得往京里写封信……”如果身为三品大员的舅舅能撑个腰,这事就好办一些。
不过,绮年真的低估了三房的脸皮,她寄出的信大概还在半路上,三房已经带着族里几个长辈上门了。
“姑娘,太太,怎么办?三老爷和三太太带着扬少爷,还有四房的老太爷、几位大爷,上、上门来了!就在外头厅上等着呢!”如莺慌了手脚,说话都结巴起来。
吴氏的脸唰地就白了,一阵眩晕险些栽下去:“他们,他们想做什么!欺人太甚了!”
“娘!”绮年一把扶住吴氏,心里也不由得有几分慌张。居然这么快就杀上门来了,可是七房那边递了两次话过去都没有动静。本想着磨蹭着拖到腊月,族里总不好意思大过年的来扫人的兴,谁知道三房已经这么迫不及待!现在,真是被人打了个猝不及防!
“娘,一会儿你别说话,我来!”人家已经逼到了眼前,这时候再怎么慌张也没用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如燕去上茶,如莺如鹃,取一扇屏风摆在厅里,就说母亲这病受不得风,隔一扇屏风也算尽了礼。嬷嬷,让小杨管事去铺子里,把能调动的人手全部调过来,万一他们要来横的,咱们不能没有人用!”
杨嬷嬷二话不说,奔二门就去了。绮年握了握拳,长吸一口气,跟如鹂一左一右扶起吴氏:“娘,咱们就去会会他们,看看他们到底有多不要脸!”
四房的老太爷今年已经六十多岁快七十了。成都这边各房里,跟他同辈的老太爷只剩他一个,加上长子又是族长,不说一言九鼎,也是没人敢驳的。绮年在屏风后头看了一眼,又看看满面藏不住兴奋的周三太太,咬了咬牙走出来,福身行礼:“绮年给叔祖父请安。给各位叔叔请安。”
周三太太笑嘻嘻来拉她的手:“一向没见,侄女儿又水灵了些。”
绮年抽回手去,淡淡地向四老太爷道:“母亲身子不适,大夫叮嘱不能见风,不能劳累。绮年代母亲给叔父请安。”说着又行了一礼,亲手接了如燕端来的茶奉上,“叔祖父有什么话请讲,容绮年回屏风后头照看着,也好代母亲传个话。”
这自然没有什么异议,谁都知道吴氏身子不好,整年的不踏出二房宅院半步,三不五时的就请大夫上门诊治。何况今儿来了许多们叔伯,吴氏一个寡妇,是不宜觌面相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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