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行
被风卷到秋叶红眼底下的绿萼梅刺绣压边的青色纱披风,一定是二姑娘的,这个时候也戴着披风,自然是身子弱些,小厨房里三天四天不断的药香味,就是为她熬制的。
一只戴了三只红玉圆手镯的小胖手俏皮的晃来晃去,同时伴着咯咯的轻笑,这是才十四岁的三姑娘了,因为年幼格外娇养,自小便圆润,到现在也瘦不下去。
紧跟着姑娘们过去的,都是清一色的束腰红儒裙的丫鬟们,不同的只是束腰的颜色而已。
一众人穿过旁边的月洞门,便被一大株六月桃遮住了身影,渐渐远去了。
姑娘们走远了,自然也没人给她们打帘子,秋叶红自己掀开帘子,跟着小菊忙忙的进了屋,这还是她头一次进富家的内宅来,以前都是在内宅几个姑娘们的小厨房里混,最多也是在花园子匆匆走一遍,替哪个丫鬟采些鲜花来,好让她们分送到各房里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花厅,布置的淡雅干净,最里摆着大大的书桌铺设纸墨笔砚并累累书架,落地的大瓷瓶插着半开的荷花,雕花横梁隔断,正当中一圆桌,上面的摆着各式点心果脯,酒杯精细,盘碟雅致,只不过略动了些。
秋叶红的手捻起这些,心内热血澎湃,古董啊,真的古董啊,弄一件回去就够她买处房产了,再看那些精细点心,闻着香看着美,她忍不住咽了口水,趁人不注意往袖子里扫了四块。
“这些点心攒了盒子,送姑娘们跟前的姐姐屋子里去。”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突然掀帘子进来,瞪了正馋望这点心的二人。
小菊忙点头含腰的应了,拎起随身带来的食盒,忙忙的装了,那丫鬟接过便走了,只留下一桌子的碗碟。
小菊叹了口气,压下肚子里的馋虫,拉着脸收拾碗碟,能看不能吃,是她们这些粗使丫头最大的不幸。
回到厨房,交给管事婆子点收,秋叶红这趟的小时工算是结束了,在外便看了半天弄虫蚁的云儿此时才慢慢的走回来,拉着秋叶红低声道:“钱算好了走时你拿上,连带上个月采买的瓜果的抽头,并这个月零支的工钱一共两贯钱。”
秋叶红抿嘴一笑,将袖子里拢下的点心往云儿手里掉了两块,道:“多谢姐姐照顾,替我谢谢你婶娘。”
云儿只低头看了眼,不由嘿嘿笑了,低声道:“梅花饼,就知道你手快,只是要小心些。”
又说了两三句话,秋叶红便告辞走了,转过一条长长的夹道,就看到一处小门,门从内插着,秋叶红熟练的从头上拔下一根铜簪子一拨,门咯吱一声便开了,眼前便出现一个宽阔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排紧紧相连的矮房。
这扇门隔出了两个世界,相比于富家内院的幽静,此时整个大院子里如同热闹的集市。
家家门前生着炉火,散放着木柴,光着身子或穿着破褂子的孩童们赶猪一般,在院子里追打笑闹,穿着青布衣裳背着各种货担的男人们进进出出,站在自家门前洗涮的妇人们大声的说骂。
这里没有石板铺的路,全是泥地,被雨水浸泡了一天,又被无数的人踩踏了一日,泥泞的无法下脚,就在这泥泞中,不知被谁摆了一溜的下脚料石板,弯弯细细的通向了一处房门。
秋叶红抿嘴一笑,将剩余的两块点心在手里捏了捏,蜻蜓点水一般,沿着石板跳向那处房门。
才走到中间,冷不丁就从一旁的屋子里冲出一个肥胖的妇人,唰了一下,将一盆水泼过来,秋叶红今天为了接这份短工新换的雪青衫并淡青长裤都溅上泥水。
“贼奴才死王八,老娘一天到晚的累死,还日夜的瞎折腾,洗了这一遭,指望老娘再忍你可是不能!”那妇人叉着腰一顿骂,骂声才绝,仿佛刚看到这一身泥水站在那里的秋叶红,便皮笑肉不笑的道,“吆,大姑娘回来了,对不住啊,只顾得骂我家那不争气的败家小子,可有冲撞您?”
“哪里呢,没冲撞我,你接着骂,你家那败家小子着实该骂,再不骂指不定怎样偷鸡摸狗吃喝嫖赌,再混下去少不了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等你老死了连个摔盆的都没……”那妇人的话音没落,秋叶红一串话已经冒了出来,她的声音也不似在那边院子里的幽静,在这沸腾的大院子里格外尖悦的刺激这众人的耳膜。
那胖妇人怔了片刻才听出这一篇恶毒的诅咒,顿时嗷的一声,扬手就冲过来,口中骂道:“小蹄子,好一张骂人的嘴!一看就是个没娘教的,老娘今日就教教你!”
秋叶红立刻撒脚就跑,她年纪小,身子轻,很快穿过乱窜的孩童们,可怜那妇人身重步子慢,等追到门口,秋叶红早砰的关上门。
“一般的上门讨生活,真当自己是大爷姑娘,姑奶奶我今日就教教你,没得你张狂的什么样!”那胖妇人又羞又恼,恨得一把抓起门边一个小青翁,举着就砸了过来,眼看到了门边,却见一个人影打横里闪过来,一只手托住了瓮,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眼前站这的这个男人,穿着粗布衣裳,布鞋上满是泥点,脚下摆着泥瓦匠工具,身量还不如胖妇人的一半,胖妇人的一只胳膊能顶他一条腿,但此时这个男人就用那一只麻杆胳膊牢牢的托住了她,纹丝不动。
“大嫂子,小孩子不懂事,你莫跟她一般见识。”他慢慢说道。
按理说此时,就该让孩子出来道个歉,双方都有个台阶下,但这个男人丝毫没有这个意思,而是冷冷盯着那个妇人。
胖妇人觉得手臂一酸,哎咬一声,小翁便松开了,她忙忙的就往后躲,只怕被碎片砸到,但却没有意料中的碎裂声,小翁稳稳的托在那男人手里,慢慢的回到自己应该呆着的位置。
胖妇人知道在他手里沾不得光,只得骂了两声愤愤的走了,围观的人见没了热闹,也哄得散了。
“爹,”木门缝里探出一双眼睛,“你等等啊,我把门头上的瓦盆取下来你再进。”
第二章 鳏夫弱女求生计
一缕晨光照进室内时,秋叶红还在酣睡,一只手臂已经伸到帐子外,上面正有一只大蚊子进餐。
这间小小的斗室只摆着她这一张床,透过破了几个洞的布帘子,可以看到外间比这里大不了多少,摆着一张桌子一张床,地下还有散放着的锅碗瓢盆,让这室内显得更加窄小拥挤。
此时正有一个男人蹲在门口生火炉,吹着炉火,放上小瓦罐,一锅热腾腾的米粥就熬着了。做完这一切,他蹑手蹑脚的走进室内,侧耳听听里间并无声息,便蹑手蹑脚的站到门后,轻轻的翻看两个瓦罐,一面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怎么又多了几个?……”说着扭头往里间又看了眼,面上便是几分羞愧与不忍,这个大男人的眼圈猛然就红了。
秋叶红打着哈欠从里面走出来时,就看到这个男人跟往常一样,一日有半日的在发呆,也不理会自去洗漱,回来看那男人已经给她盛好了饭,想起什么似的,忙从屋内的篮子里拿出两块糕,晃着笑嘻嘻的递给男人,她如今的爹,富文成。
“昨个得的,你也尝尝。”秋叶红说道,自己拿着一个吃了起来。
富家的点心,皆出自从京城里请来的那位点心厨娘之手,据说绍兴府最大的酒楼鸭头瑙都比不过,但也因为名声太亮,秋叶红不敢动了偷攒着出去买的念头,生生断了一条财路。
“你又去那边寻事做了?”富文成捏着梅花饼,并没有吃的意思,看着秋叶红几口吃完了,还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头,差点掉下泪来,他的目光便转到这快已经没了形状的梅花饼上,这个,原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秋叶红闷头吃完了粥,早习惯了富文成莫名的发呆。
日光照在室内,让这男人的脸面格外清晰,他的年纪大约三十多岁,脸色青白,因为瘦骨嶙峋,显得十分高挑,就如同一根竹竿一般,长相一般,算不上好看,但出去也吓不到人,手指粗糙骨节大,显然不是拿惯笔墨纸砚的读书人,怎么偏生就悲春伤秋的性子?
毕竟是半路来的,对于富文成的过往,秋叶红版的富慧娘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大梦初醒后,就是这个男人在身边细心伺候,爱女之情让人心痛。
再就是通过邻居大婶的冷言冷语,知道他们是投奔富贵亲友的落魄人,妻亡家败女病,投亲靠友寄人篱下,悲春伤秋也不足为怪。
“也无甚大事,不过是替几个粗使丫头打打下手,我在家一个人也是闷着,那里人多说说话也热闹。”秋叶红不愿细说。
不得已的寄人篱下,富文成总是满心不愿,很反对她到那边去。
绍兴富家的族众繁多,旁支无数,前来讨生活的本家数不胜数,富文成父女住的这院子,一多半就是这样的族人。
但富文成却不是旁支,而是正儿八经的本家,往上论,他的爷爷跟如今富家的大老爷的爷爷是亲兄弟,只可惜他爷爷子嗣单薄,又早亡,只留下一个儿子,就是富文成的爹,偏巧这位大少爷也是个命薄的,再加上锦衣玉食的娇养,小小年纪吃喝嫖赌无不做,生生掏空了身子,富文成刚落地,就一命呜呼了。
富文成的娘也是个奇女子,跟富家人闹腾一场,带着富文成改嫁去了,按理说寡妇再嫁也不是稀罕事,让富家合族气愤的是,竟然把富家的血脉也带走了,富文成虽然后来还是认祖归宗了,但却不在此地生活,除了认宗时进过富家,这还是第二次登富家的大门。
曾经属于他们家的房产早就分了,哪里还有他容身的地方,何况他又是个异乡长大,半路认宗的子弟,就算是够资格对当今的富太爷喊一声大伯父,血液上是如假包换的富家大少爷,但地位上却也不能真的跟如今的富家大少爷富文礼同起同坐,所以,他们也如同其他求亲来的人一般,住进了这个大杂院。
虽然同样境遇的人,不代表就要惺惺相惜,例如方才闹了一出的胖大婶,就因为富文成父女占了她原本要用作儿子婚房的屋子,而与富文成父女不共戴天,恨不得将他们赶出去为净。
偏骂不过秋叶红,打不过富文成,只得每日在外那菜板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