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冬十五
秦莞湿着眼眶,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静谧的卧房中,彼时的火热尚未完全褪去,这声巴掌更显得异常响亮。
“抱歉。”梁桢闭了闭眼,嗓音略显沙哑。
“放开我。”秦莞冷着声音,显然是动了气。
梁桢没放开她,而是抓紧时间解释:“晚饭时同僚在万花楼设宴,想来是那酒水里加了料……”
秦莞一怔,两世为人,她也曾偷偷看过那些花前月下的闲书,自然知道“加了料”代表什么。她没想到还有这茬儿。记起方才“梁大将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果是因为药物的话……
秦莞突然觉得更气了。
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好像……倘若“梁大将军”是出于真心,她充其量不过是尴尬和害羞,而不会生气;然而,现在他告诉她是喝了加料的酒……
看到小娘子突然变差的脸色,梁桢紧了紧手臂,低声笑道:“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偏偏是我家这个艳冠京华的大娘子,你叫我怎么忍得住?”
秦莞一听,刚刚生出来的小愤懑顿时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羞恼,“满口胡言!什么‘艳冠京华’,拿我跟万花楼的头牌相提并论吗?”
“吃醋了?”梁桢拍拍她的肩,微哑的声音透出几许暖意,“我有点后悔了,当初不该跟你谈这场交易,就该让官家赐婚,让你正正经经地嫁给我。”
——秦莞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说的“我”是他自己,而不是梁大将军。
突如其来的表白,将秦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里。
暗夜中,她努力瞠大眼睛看向“梁大将军”,仿佛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梁桢侧身抱着她,微笑着和他对视。
半晌,秦莞才低低地问:“梁世叔……又在逗我吧?”
梁桢叹息一声,苦笑道:“非要在这时候提醒我吗?”
秦莞别开脸,故作平静地说:“你知道的,我不想嫁人。我是说,那种‘正正经经’地嫁人。”
“嗯。”梁桢应了声,不知道是在说他知道,还是在认可秦莞的话。
榻间气氛怪怪的,秦莞从梁桢怀里挣脱出来,却没吵着要走,而是抢了他的枕头,和他并肩躺在在榻上。
她主动转移了话题:“你中的那个药,可是有人故意设计?”
梁桢摇摇头,“想来不是,似那样的秦楼楚馆,酒食熏香难免有助兴之物。”
秦莞俏脸一红,低声道:“还是要注意些,你不是也说了最近朝堂局势不稳,你身居要职,又和二皇子有姻亲,就算你说自己是纯臣,官家也不一定信。”
听出她话里的关切之意,梁桢笑笑,温声应下。
秦莞又想到一事,郑重道:“上次咱们让二皇子和嘉仪公主吃了大亏,以他们的脾气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暗中插你我一刀。还有,那个刘司膳至今下落不明,也不像死在了乱葬岗,没准就是被二皇子或嘉仪公主给藏起来了。刘司膳擅用毒,你——”
“别急。”梁桢拍拍她的背,温声安慰,“我会小心,不会着了他们的道。我在军中多年,对付的多是临国暗探,比二皇子之流还要狡诈千倍,所以,不必担心。”
这话确实安慰到了秦莞。她稍稍放下心,转而问起了朝中的局势。
梁桢没有因为她是内宅妇人就隐瞒她,更没有小看她,而是同她认认真真地谈论起来。
他装作大将军的时候,声音低沉舒缓,秦莞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临近中元节,明月渐圆,高高地挂上夜空。皎洁的月光洒入榻间,映得美人精致的五官更加明艳。
梁桢想要亲亲她,然而记起梦中的荒唐,他还是压下了欲望,转而执起她的纤纤玉手,在细软的指尖轻轻地落下一吻。
那般小心,那般珍重,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不,在梁桢眼中,怀里的人显然比任何珍宝更贵重。
他想要亲近她,又不允许自己再像方才一样亵渎了她,权衡许久还是没舍得把她放回床上,而是用自己的手臂替代了枕头,垫在她脑后。
然后他又悄悄地、悄悄地离她近了些,做贼似的,却又无比欢喜,就像个纯情的小少年。
似是察觉到身边有人悉心守护,秦莞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没再做那些关于前世的梦。
梁桢一夜未睡,就这样一直看着她,守着她,心满意足。
***
第二天,秦莞醒来的时候“梁大将军”已经去上朝了。他走之前把她放回了床上,榻上的被褥也都收拾好了。
想象着他粗手粗脚地整理床铺的模样,秦莞忍不住笑了。然而,记起昨天他对自己做得种种,她又一通气。
不管她以后要不要再嫁,也不能让他这么肆意地欺负自己。秦莞暗暗地下定决心,如果再有下次,她一定不会手软。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秦莞刻意忽略了一些事,比如那个温暖的怀抱在冬夜里给她带来怎样的慰藉,比如那些或温柔或急切的亲吻不仅“梁大将军”享受其中,她同样脸红心跳。
两世为人,这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秦莞一时间还想不通,理不清,因此就先不想,先不理,暂时当个缩头乌龟。
早朝后官家把梁桢留在宫中,他特意叫长随回来传话,早饭不在家里吃。
这种事对于别家的主君来说可谓是小题大做,梁桢却乐此不疲。同僚们明里暗里地调侃,说秦家娘子是个厉害的,把英雄一世的梁大将军治得服服帖帖。
梁桢乐得让他们说,从不反驳。
这话传到贵妇们耳朵里,从前有多少人笑话秦莞,如今就有多少人羡慕她。
“梁大将军”不在,小四郎又恢复成小狼崽儿的作派,对着秦莞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这回吃饭时还添了个新花样——秦莞特意叫人做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小家伙明明馋得直吞口水,却不肯下筷子,直到秦莞先夹了一口放到嘴里,他才放心地去吃。
秦莞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他是有孝心、懂礼貌,势必是有人背地里对他说了什么。
秦莞不动声色地把饭吃完,放小四郎走了。
过了片刻,她又寻了个理由把小四郎的长随,那个名叫“砖头”的小牧民单独叫来问话。
起初砖头还很紧张,直到明月温温和和地塞给他一碟枣花酥,小家伙才渐渐放松下来,笨笨拙拙地道了谢。
对着小孩子,秦莞不想耍任何手段,而是直截了当地问:“是谁告诉四郎,我会在饭菜里下毒?”
砖头正吃着点心,听到这话一下子噎住了,拼命咳嗽起来。
丫鬟们一边笑一边给他拍背、递茶水,伺候得十分用心。
砖头将将六岁,从记事起就在边关流浪,哪里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一下子全说了出来。
原来,大厨房有个姓崔的管事,平时对小四郎和砖头多有照顾,时常给他们留下一些好饭好菜,渐渐赢得了小四郎的信任。
自从小四郎搬到听松院,崔管事便时不时在他耳边念叨,秦莞是继母,将来要生小娃娃,为了让他的小娃娃拿到更多家产,会想办法害死四郎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继子……
秦莞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一脚踢飞了榻边的圆墩。
不仅砖头吓坏了,三个大丫鬟也吓到了。伺候了秦莞这么多年,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火。
砖头跪到地上,叽哩咕噜地帮小四郎求情。
秦莞严厉地说:“告诉四郎,我不会害他。如果想害,也不会等到今天,更不会选择在饭菜里下毒这样拙劣的手段!”
砖头连连应下,几乎要哭出来了。
秦莞心下一软,不由缓和了语气:“虽然我只是他的继母,却也是他父亲的大娘子,和他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他宁可相信一个外姓奴才也不肯信我,若是让将军知道了,还不得打烂他的屁股?”
“您、您不要告诉大将军!求您了!”这下砖头是真哭了,他不想让梁大将军打小主子,小主子最怕梁大将军了。
瘦瘦弱弱的一个小孩子,这么小就知道护着主子,秦莞彻底心软了。
她压下心头的怒意,声音更加温和:“放心,只要他能分得清是非亲疏,我就不会向将军告状——你替我给四郎传句话,一个小小的管事,拿着主人家的东西讨好你们,背地里挑唆四郎和我的关系,能安什么好心?四郎若听了他的话,惹恼了我,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砖头听得懵懵懂懂,只知一味应下。
秦莞也不在意,这话他本就不是说给砖头听的——她早就发现了窗棂下那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
她又嘱咐了几句,才叫彩练把砖头送出去,窗下那个小人儿也猫着腰跑走了。
路上,彩练还在喋喋不休地教育砖头:“从前我也以为天底下的继母都是坏的,见了我家姑娘才知道不是。这些天你也看到了,不管四郎君如何调皮,大娘子可骂过他一句?可打过他一下?自从你们搬进听松院,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最好的?”
砖头连连点头,“是是,我知道大娘子是好人。”
彩练敲敲他脑门,“你这个小墙头草,改口倒是快!怕不是因为吃了我们屋里的点心吧?”
“当然不是。”砖头捂着脑门,认真地说,“阿爷说过,看人的时候不要听她说什么,而是看她的眼睛,大娘子的眼睛像星星湖一样干净!”
“什么是星星湖?”
“就是大营边上那个湖。”
“可是在西宁州——梁家军驻地?”
“嗯嗯,可大可美了!”
“比将军府的湖还大吗?”
“大好多。”
“真想去看看。”
“女人不能进军营的。”
“谁说的?我家姑娘说了,只要本事够大、勇气够足,女子也能像男人一样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砖头一脸崇拜:“大娘子可真厉害!”
彩练一脸骄傲:“那是!”
“……”
与此同时,听松院内。
秦莞吩咐明月:“去查查那个崔管事的底细,看看他是谁的人,除了砖头说的这些,查查他还做过什么。”
明月低声问:“姑娘是打算明查,还是暗访?”
这话倒是提醒了秦莞。她顿了一下,转而道:“去二门外,把今天的事告诉将军的长随,叫他们去查,不用我们亲自动手。”
“梁大将军”告诉过她,那些人都是可信的。倒不是她手下没人,只是这件事说到底是梁家的事,她不想瞒着梁大将军,免得让他误会。
明月依言去办了。
屋内只剩下秦莞和清风。
清风见秦莞脸色不大好,嘴上没多说,只是细心地往香炉里放了块清心凝神的香料,又给她沏了盏爽口的梨汁水。
秦莞歪在榻上,有些低落地问:“飞云那边怎么样了?”
清风手上一顿,过了会儿才说:“那边传来话,说是……过得不大好。”
秦莞皱了皱眉,不知道是该气她,还是该心疼她。
清风坐在榻边,一边给她按揉着太阳穴一边温声劝慰:“大娘子不必劳神,路是她自己选的,过好过坏她也该自己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