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梦西洲
绿树浓荫的小路上达达的马蹄声一下比一下舒缓, 似是快要垂落到尘土上, 比怏怏的墨绿色杨柳还要懈怠。马车里, 一道慵懒娇媚,还带着浓浓的睡意未醒的女声仍在喋喋不休。
“相公……我们究竟要去何处啊。”
过了一会儿, 一声更为甜腻的女声多了些不耐烦,又接着念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好不好呀。”
那低低的又毫不生涩地拐了几道弯的尾音百转千回,听在生得高大,端坐得一板一眼的男子耳里只觉如夏风习习, 吹散了逼仄的马车里那一层腻人的闷热。
男子睨了女子一眼,一脸正经道:“坐好, 接下来的小路陡,不好走,娘子小心再颠下来,哭了鼻子我可不管。”
女子不满地“哼”了一声, 骄傲地挺了挺胸膛:“相公又闹我, 妾身都多大的人了,哪里还会哭鼻子。”
又不是你耍心机,和一个话都说不利落的奶娃娃抢一串糖葫芦的时候了……严子墨如是想,却不敢提, 自家娘子嘴皮子溜, 还不讲理,他多让着些就是了。
男子旋即拧起眉头, 对女子这没有规则的姿态无法苟同,作势要将半边身子斗横在软垫上的女子扶起,却在下一瞬被女子灵活地避开。
“妾身就是掉下来了,也有相公接着,不是吗?”
是笃定的语气。
女子连眨了两下眼,如花瓣般的唇角绽放了抹勾人艳丽的笑,眼里的笃定严子墨看得清清楚楚,她就是笃定了严子墨这人不会拿她怎样,而且比起老国公,他这个老公惯起她来更是无法无天。
严子墨好看的嘴角咧了一记,眼里的宠溺不言而喻。
“若是连娘子都接不住,这个相公你也不要也罢。”严子墨豪气道。
看,又飘了,唐诗嗔怪地瞪了莫名自信的严子墨一眼,嘴角勾起的弧度越发上扬。
严子墨到底是什么神仙男子,太会玩了叭,每句话每个字都撩得她不要不要的!
从小心提防到相濡以沫,这两个极端唐诗只用几天的时间就彻底接受了,和严子墨过起了真正蜜里调油的日子。这几日,也是她最恣意最开怀的几日,无需担心朝不保夕,无需在这异世里艰难生存,她知道,无论如何,严子墨会护着她的。
她不是孤身一人,从来都不是。
这样的认知让唐诗心安,夏风沿着帘子丝丝钻了进来,带进来几分凉意,吹动了唐诗几缕散下的青丝落在了颊边,唐诗微微颦起秀眉,轻轻嘟囔了声。
双目闭合睡得正深的佳人又微动了几下嘴角,可那几缕青丝还是固执地紧贴在面儿上,严子墨无奈地轻轻摇着头,笑着为她拂下了青丝缕缕,动作很轻,也并未惊扰到女子。
阳光正好。
***
早上天刚蒙蒙亮,一人占了一大床被子,仍在梦里醉生梦死的唐诗便被严子墨从床上挖了起来,一脸的不情不愿和迷迷糊糊。
唐诗不满地嘟囔了几声严子墨这个讨人嫌的坏蛋,白嫩娇小的脚还不安分地踹在了那人结实的胯骨上,那人一身的铁骨,反而是疼得她歪牙咧嘴,睡意去了大片,迷迷糊糊地便被严子墨哄着骗着地换上了衣裙。
待唐诗在车上小憩了一觉才转醒后,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她早上的衣服竟然是严子墨亲自换的!唐诗臊着脸,嗔怪地瞪了严子墨一眼,难怪那扣子都被他系得别别扭扭的。
唐诗看那扣子,怎么看都不顺眼,就像是严子墨那死人脑袋,羞得她恨不得将之狠狠揪下来扔到马车外!
严子墨心知肚明地调笑着道:“娘子这又是跟谁置气呢?”
严子墨时时刻刻恨不得胶在唐诗身上,又怎会没注意到唐诗自醒来后便一直忿忿的表情?想起早上女子软软地瘫在他怀里,又乖又软的,怎么哄都是气鼓鼓的一团,严子墨心里一块柔软的地方被莫名地狠狠击中,满心满眼都是小姑娘的半梦半醒的娇憨模样。
唐诗面儿上一红,却怎么也不好意思和盘托出,严子墨这厮不要脸她还要!
这时马车外钟声鸣鸣,突然喧闹了许多,一呼一吸间一股熟悉的香味窜入鼻中,叫唐诗好一阵迷惑。
“相公,我们这是在……”唐诗心下已有几分清明,却还是拿不准地盯着严子墨这样问。
“慈安寺,”严子墨好整以暇地看了窗外一眼,眉头舒展,“这算是京城边界香火最旺的寺庙了。”
唐诗汗毛倒立,顿时有些坐立难安,严子墨这人怕是记吃不记打吧!现下朝堂局势不明,几番势力自是将严子墨视为眼中钉,这般紧要关头严子墨就是作死也要考虑下她好吗,这还敢就带这么点人手出城?
疯了疯了,她真是昏了头才把自己的终身交给了个疯男人!她还纳闷严子墨这死人脑袋今儿是开了窍才会躲开了恶婆婆带她出来“约会”,现下来看这是个情况还不明朗呢!
严子墨只睨了唐诗一眼便知自家娘子心中所想,他微微动身,握了女子白皙柔软的柔荑在手中,安抚性地轻拍了下。
“上次打草惊蛇,大皇子和伽楼国那边会有所顾忌,”严子墨眼神突地一冷,“而且,我还怕他们不来!”
他严子墨,从来不会栽在一个坑里两次,这次出行,他就是要大张旗鼓,让所有的“有心人”都清楚。而且,如果大皇子和伽楼国的人真敢再次下手,他这临时结的网便可以收了,到时候,不怕老皇上面前大皇子不痛苦悔改。
人证物证俱在,大皇子就是长了八张嘴,再巧言善辩,这个他给自己设下的圈套他也是钻定了。
勾结贼人,暗杀当朝功臣,别说皇位,就是这小命,也都是捏在他严子墨手里!
马车里肃杀的气氛瞬间弥漫了一层,甚至盖过了原本的温馨宁和,唐诗略显不安,被严子墨握在宽厚的掌中的一双柔荑都有些发冷。
唐诗不放心地叮嘱道:“相公还是要百般加些小心得好。”
“娘子放心,为夫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便会护娘子到底,”
严子墨笑意深深地直达眼底,顺势拉了唐诗入怀,不住地摩挲着女子纤细的手臂,瘦削的下巴支在唐诗头顶,勾了唇笑道:“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你可以有一生的时间来考验。”
“我随时,接受你的考验。”
唐诗靠在严子墨怀里,脸颊的一侧紧紧贴靠着那人踏实让她心安的胸膛,听他心跳咚咚,细声细语地嗔了句。
“就知道油嘴滑舌,糊弄妾身。”
话虽如此,女子唇边的笑意却未散去,眉眼弯弯。
严子墨并不认账:“相公嘴拙,娘子知道的。”
微风阵阵,吹散了马车里的沉闷,马车外世间百态,人间烟火,他们还要一同享过,才算不负此生。
***
外面闹得很,严子墨谨而慎之地牵着唐诗下了马车,唐诗低眉的瞬间就见好几道颜色各异的衣裙自她眼前一闪而过,然后是无数双大小不一的布鞋或长靴。
看来严子墨说这处香火旺盛是有理由的,真是处热闹的地方,看这样这慈安寺庙前的门槛只怕是都要被人踏破了。
严子墨却无心关心这些,他严肃地扫视了周围的每一个人,一双薄唇紧紧抿在一处,半边身子紧紧贴住唐诗,小心护着她以免被前来求签上香的百姓冲撞到。
“相公怎的突然想到要来慈安寺了?”她以为,严子墨是没有耐心来这种佛教圣地的。
庙前有卖糖人和手工玩具的,唐诗一时入了迷,并未发觉严子墨略微停顿的步子和一瞬间拧起的眉头。
严子墨顿了片刻,才道:“那次靖州城卧云寺,为夫并未跟着娘子和娘进去,后来有一事想求个解,再去时那古寺却是一派荒凉之景,似是久未有人烟。”
说到这里,严子墨眼里浮现出几点困惑,似是仍在纠结好好的寺庙怎会几月有余便人去楼空。
唐诗还挂在唇边的笑就这么突兀地凝住了,严子墨这厮,竟然专程跑回去了!唐诗不自在地擦了擦额角冒出来的一层细密的汗,想着趁这机会赶紧打消严子墨的疑虑。
“那个卧云寺,好像也不是那般灵,相公不必介怀此事的。倒是这慈安寺,相公怎会来此处?”
严子墨果然不再纠结那卧云寺,答道“回来途中正好路过慈安寺,那天前来拜佛的人也是有今日这么多,为夫便人潮跟着进来了。”
唐诗眼眸一转,又问:“那相公求的是何事?可有解?”
严子墨不再言语,似是在追忆那个午后,他只身一人在庙里虔诚拜佛,只为了他心里的一个答案。
不可说。
唐诗等不及,刻意板着脸,手下却撒娇般地拽着严子墨的袖子荡来荡去,大有不依不饶之势。
“相公有要瞒着我的?”
严子墨愣了片刻,敛了眼里的那一点追忆,轻点了下唐诗小巧的鼻子,将佳人圈得更牢,粗重的气息喷洒在唐诗耳边,须臾间女子的耳朵就透了层粉红。
严子墨柔声道:“娘子你,就是那个解。”
那日,树静风止,高僧看了他的签,只留了八个字。
“心之所向,便是光明。”
他娘子,便是他的光,是他心里向往。
作者有话要说:
唐诗:你好骚啊。
严子墨:口出诳语,家法伺候!
唐诗:品如的衣服还不脱下来?
严子墨:听不懂听不懂,堵嘴!
第66章
静怡公主大婚那日是个夏日里经久不遇的阴天, 大风,乌云,有落雨之势, 这在延续数日烈日高悬的夏日着实异常。
陪嫁的队伍排得老长, 肉眼看过去, 自城中到城门都是可见稀稀拉拉的一排, 骑在骏马上领头的几个人身材中等,生得五官俱是小小的, 看着就是贼眉鼠眼之辈,不用想,自然是楚易国的使者。
接亲的使者,陪嫁的队伍,大红花轿里着了红衣, 盖了喜帕的新娘子……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瞧着就热闹喜庆,但细看之下还是能瞧出些端倪的, 只因那本该骑在马上坐镇,护送静怡公主去和亲的某人现下正旁若无人地捏着她的手把弄来把弄去。
“这静怡公主和亲之日,严大将军不亲自护送静怡公主出嫁,跟在妾身身旁又算怎么回事?”
唐诗细声细语地道, 勾人的一双媚眼却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眼里的那一点醋意真当自己掩盖得完美。
唐诗又戏笑道:“在其位却不谋其事,严大将军这是公然抗旨啊。”
送命题!
“为夫早就向圣上请辞过了,皇上也应允了为夫今日……”话说到一半,严子墨顿了顿, 似是回过味来, 唇角含笑,打趣道, “这口陈年老醋,娘子还吃味呢?”
被看穿了那点小心思的唐诗也不再扭捏,扭过了头不看严子墨,轻哼了声以示不满。严子墨就装吧,都说初恋是特别的,眼看这小白月光嫁与他人,严子墨这心里就一点波动都没有?
她可是不信。
怕自家娘子这活络的小脑筋又动歪了,严子墨伸出大掌,握着女子纤细的肩膀,板正了唐诗,眼对眼地瞧着唐诗,一字一句正声道:“娘子勿要多疑。”
“你我之间,从来没有别人。”严子墨糊的低声又道,“我只是……”
大红轿子的穗穗随着轿夫的步子节奏垂落摆动着,严子墨紧紧盯着,话说一半却戛然而止,面色一冷,似是陷入沉思。
唐诗追问道:“只是什么?”
“娘子别多心,为夫只是在想,朝中青年才俊如此之多,这静怡公主为何会同意与南边和亲。”
严子墨停了片刻,声音里已经有了沉重:“要知道,历年以来去和亲的公主……都落不下什么好下场,幸存三五载的有,嫁了不过几日自裁殉国的也有,但是其中大多数,都是不得善终。”和亲的女子,有哪个会得到别国国君的另眼青睐呢。
而且,最让他想不通的便是这圣上,他竟忍心送自己最爱的女儿去和亲,那日宴席上,老皇上的面儿上也是全无悲伤。
唐诗静默,她想,她大概是知晓这其中缘由的。
“大概是……她还信他吧。”
一次次的相信,一次次的失望而归,即使她也知道,至始至终骗她的那个人都是她最信赖的父亲。
凉风吹过,带过了谁的叹息,谁的悲悯。软轿里,女子手里的喜庆的红绢晕了一片,这滴泪,又是为谁为流。
***
天和二十九年夏末,静怡公主嫁到南边楚易国还不足一整月,老皇帝病逝,长眠于明贤宫,去世时,几位皇子都不在身旁,只有贴身侍卫,太监太医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