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面佛
周家老大不敢跟任何人讨论这些问题,他怀疑自己真的成了书呆子,所以思想动摇了。
省里头组织代表团慰问下放知青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报了名,一是看看下乡一个月的弟弟到底过得怎么样?二就是出来看看外头的世界,省得自己着了魔障。
可是这一路走来,他心里头的疑惑更多,为什么农民要这么辛苦?为什么美国的宇航员都登上了太空,而我们的农民却连电灯都没见过?
对了,还有今年的中美建交。大坏蛋一下子就变成朋友了,以前的苏联老朋友却成了大坏蛋。
到底什么是好人,什么才是坏人啊?
周家大哥发呆的时候,周卫东已经兴冲冲地跑了出来。他用自己的一块橡皮跟村里头的小孩子换了一兜覆盆子,献宝一样送到大哥面前:“你吃,可甜了。咱们今天晚上吃烤鲤鱼,酸菜杆子酸辣椒烧鱼杂,保准好吃的要死。”
周家大哥看着黑黑瘦瘦的弟弟,心痛的不得了。他家有三个孩子,大妹去岭南插队了,本来应该留在父母身边的是小弟。
结果因为他出生的时候难产,从小体弱多病,弟弟妹妹就主动将留城的名额让给了他。
周卫东丁点儿都没人感同身受哥哥的心痛,他满脸茫然:“我本来也不是小白脸啊。”
下田干活,难不成还得跟大少爷大小姐一样撑着遮阳伞?那不成了地主老财当监工了。嘿,他可不来资本主义的那一套。
周家大哥心痛的都快说不出话来了,他眉头紧锁地看着弟弟:“你还说你没晒黑。刚才你们走过来的时候,要不是你开口喊我大哥,我根本就认不出你人来。”
一个个黑不溜秋,活像是从煤炭堆里头钻出来的。
余秋猛的抬起头,突然间反应过来一件事。
她冲进后面的山洞里头,对着墙壁上贴着的镜子看自己的脸。
妈呀,这么多天都是披星出戴月归,她都没有留意到自己已经晒黑了起码5个色号,基本可以达到换一个人种的效果。
7月份的太阳多烈啊,紫外线的威力十足。现在又没有什么防晒霜,虽然他们出门的时候都带着护袖头顶草帽防止晒伤,但人就时不时就要全暴露在太阳底下,不晒成黑炭才怪呢。
余秋捂住嘴巴,咯咯咯地笑出声。
田雨刚好拿了东西出门,见她对着镜子乐不可支的模样,立刻了然于心:“高兴不?看咱俩现在,是不是就是地地道道的杨树湾人?谁还敢把我们当成城里下来的娇小姐,以为我们什么事都不能干?”
余秋拼命点头,高兴,她当然高兴。
黑色没有遮盖天空,可是遮盖了她的脸啊。
认不出来的,周家老大肯定绝对认不出来。
上辈子自己高中军训的时候,也就在太阳底下晒了半个月不到。结果回家的时候,从小相依为命从来没有看错过麻将牌的奶奶居然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孩子你哪家的,是不是走错门了?”
余秋立刻挺直了腰杆,她才不怕呢。只要不说话,她就不信还能叫人看出端倪来。
原本女性的服装发型都极具欺骗性。
两个原先完全不同的女孩子,只要穿了同样的衣服,梳着同样的头发,就已经能够让人不得不费些心思才能区分开来。
加上从八中的这位余秋留下的行李箱中的衣服鞋子来看,她的身材跟自己应当也相似。这就又为以假乱真提供了便利条件。
余秋美得都快吹起小曲了,流行歌曲不能唱,起码可以来一首《红梅赞》。
结果两个女知青笑嘻嘻地从山洞里头出来后,惊讶地发现外头的气氛不太对劲。
原本热热闹闹收拾大鲤鱼的知青们全都噤声屏气,连爱说爱笑的郝红梅都缩着脑袋,一副犯错误被教导主任当场逮到的模样。
知青点门口多了个人,因为身材高大穿着旧军装的中年男人。他的五官像是用斧子凿出来的,连眼角眉心的皱纹,都来得比别人深刻。
他伸手指着那条已经被开膛破肚,架在竹竿子上烤出了香味的大鲤鱼,目光尖锐得像刀子一样,狠狠地剜着胡杨:“你给杨树湾做了贡献,所以杨树湾奖励了你一条大鲤鱼?你真是做了好大的贡献。”
旁边韩晓生张张嘴巴,试图替倒霉的胡杨辩解:“叔叔,其实……”
中年男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韩晓生顿时一股凉气从头心直接蹿到脚底,浑身冰凉。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脑海中只模模糊糊冒出一个念头,哎呀,到底是杀过日本鬼子,打过国民党反动派,还上过朝鲜战场跟各国洋鬼子都打过仗的人啊。
将军到底是将军,果然不一样。
其实胡杨好冤枉的,刚才这人突然间出现问哪儿来的大鲤鱼,周卫东那小子口上花花,开玩笑说是胡杨的媳妇儿。
正在屋里头忙佐料的胡杨跑出来,喊了一声“爸爸”,他们才知道自己闯祸了。
结果胡将军听说这条鱼是大队奖励给胡杨的,为了表彰他改造工具促进生产力;他不仅没有表扬胡杨,反而发了好大的脾气。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了很多贡献?杨树湾的老百姓应该对你感恩戴德啊?”将军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异常沉重,压的人舌头都不会打转。
胡杨吓得不轻,战战兢兢地立在自己父亲面前,声音跟蚊子哼哼一样:“没,没有。都是我应该做的。”
“你真这么想?”将军的手往上抬。
余秋这时候才发现,他的右手少了一节中指,伸出来怪吓人的。
不过让胡杨瑟瑟发抖的,显然是父亲说的话:“我看你做的跟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你下放到杨树湾,实际上还是杨树湾的老百姓养着你。你吃的每一口米每一滴油,是不是从杨树湾的土地上长出来的?老百姓现在日子是不是过得好的不得了了?米呀油啊,全都多的吃不完,非要硬塞给你省得浪费了可惜?”
胡杨被父亲训斥的脖子都快要折断了,却半句话都不敢替自己辩解。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在农村委屈了你?但我要告诉你,当初杨树湾的老百姓自己吃糠咽菜省下粮食,养活了你父亲跟整个游击队。现在,也是这里的老百姓省下口粮,养活你这个知青。”
胡将军浓眉紧锁,厉声呵斥,“你要搞清楚,你才是那个受恩惠的人。连什么事情都没做,就觉得自己成了功臣。你凭什么吃这条大鲤鱼?杨树湾的老百姓家家户户都分到鱼了吗?”
知青点门前静悄悄的,只听见风吹树梢发出的哗啦啦声响。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一声,恨不得脑袋能贴着脚背。
“哎哟,我们将军好大的脾气哟。”大队书记快步从大路上走过来,笑嘻嘻道,“将军来我们杨树湾都不打声招呼。”
胡将军余怒未消,朝大队书记皱眉:“我的老哥哥唉,你就是太惯着孩子了。他凭什么不下田劳动?他有什么资格吃鱼?”
“谁说他没下田劳动的?”大队书记立刻眉毛挑的老高,“我看你年纪好像还小我两岁,怎么眼神比我差?他要真天天坐在大队支部,能晒成这样。好家伙,这群娃娃一排站在我前头的时候,我都分不清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