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山茶客
来人竟是广延。
他手里提着一个红木篮子,看见躺在塌上的文宣帝作势要起身,连忙上前,扶着文宣帝起来,靠在床头上,又叫了一声“父皇”。
“……你怎么来了?”文宣帝问,甫一说话,便惊觉自己嗓子沙哑的出奇。
“听闻父皇生病,儿臣心中惶恐……”广延似是有些紧张,“思来想去,还是斗胆进宫来看看父皇,父皇龙体可康健?”
广延自来跋扈嚣张,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等惶恐无助的神情,文宣帝看着他,忽而叹了口气。
自打徐敬甫出事后,广延便不怎么来宫里了。文宣帝当然清楚,过去广延同徐敬甫走得近,是怕自己被徐敬甫连累,刻意避开风头。文宣帝心中亦是对广延恼怒,也的确因为徐敬甫的关系,看他格外厌恶。
但,广延毕竟是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并不多。
所以这就是广延为何到现在,还安然无恙的原因。那是因为大理寺的人得了文宣帝的口谕,所有与徐敬甫相关的案子中,全都绕过了太子广延。
见文宣帝一直盯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广延有些不安,下意识的去揭红木篮,从里面端出一小碗汤羹来。
“父皇,这是儿臣去御膳房令人熬的参汤。”广延惴惴开口,“父皇喝一点吧。”
文宣帝看着他,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广延小的时候,广朔还没有出生,他只有广延这么一个嫡长子,也曾真心的爱护过。那时候广延才四岁,也不如现在这般暴虐无情,还是个只有丁点高的小孩子。
张皇后给了广延一碗甜汤,广延舍不得吃,巴巴的从坤宁宫抱着碗一路跑到了御书房,身后追来的乳母惶恐下跪求饶,文宣帝将广延抱在膝头,笑问:“你端着这碗来找朕做什么?”
“父皇,”小孩子话都说不太清楚,有些含糊,将碗费力的往他嘴边举,“这个好喝,父皇喝一点吧!”
文宣帝闻言,开怀大笑,“难为你小小年纪,倒还事事都想着朕,也算没白疼你这小子!”
那碗甜羹究竟是何滋味,文宣帝已经忘了,笑声似乎还是昨日,但一转眼,广延就已经长得这样大,同从前那个会捧着碗来伏在他膝头撒娇的小孩子再没了相似之处。他亦是迷惘,这么多年,究竟是哪里做错了,才会造成今日的局面?
文宣帝倏而深深吸了口气,问:“广延,徐敬甫一事,你可有何要说的?”
就这一碗参汤,他到底还是心软了,他仍想给广延一个机会。
广延心中一跳,不知文宣帝突然问此话作何意义,只道:“没想到徐敬甫身为丞相,竟然通敌叛国……这么多年,父皇对他信任有加,他居然有谋逆之心,此罪当诛!”
文宣帝瞧见了他目光中的闪躲,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摇头道:“朕少时读书,书言人主治臣,如猎师治鹰,取其向背,制在饥饱。不可使长饱,也不可使长饥。饥则力不足,饱则背人飞。朝中如徐敬甫一类的老臣,恰似饱腹之鹰,厚颜无耻,尸位素餐,又安于富贵,朕赏之而不喜,罚之则不惧,不可为大魏趋使于无前。”
广延心不在焉的听着,目光落在那碗参汤之上,嘴上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那徐敬甫着实可恶,儿臣都被他一并骗了,也都怪儿臣,如若能早些发现徐敬甫的不臣之心,也就不会让那些乌托人得逞。”
文宣帝深深看着他,“广延,罪己不如正己。”
帝王原本有些浑浊的眼光,到了此刻,竟然格外清明,像是能透过眼前看清人的灵魂。广延猛地低头,将那碗参汤端起来,送到文宣帝面前,笑道:“父皇说了这么多,一定累了。参汤再不喝就凉了,还是先喝完参汤再说。”
文宣帝见他神情殷切,到底不如过去那般轻狂,还以为徐敬甫的事终是让广延有了一点长进,便点了点头。
广延就坐到文宣帝身边,将碗端起,用银勺舀了一点,凑到了文宣帝嘴边。
文宣帝一怔,“不试汤吗?”
“试汤?”广延望向他。
“你或许是,许久没有服侍朕用汤了,连试汤的规矩都不知道。”文宣帝虽然如此说,语气却还是宽容,“老四日日来送汤,都要先试过的。”
广延面上有一瞬间的慌乱。
他的确许久未曾服侍过文宣帝了,是以,也不知道如今文宣帝病成如此模样,居然还记得要试毒。更没有想到,就算是广朔送来的吃食,亦不可得文宣帝十分之信任。
可这参汤……
他手指微微颤抖。
文宣帝本来也只是玩笑之言,宫里规矩虽然多,但偶尔他也并不会事事瑾守。他本想说算了,可一抬眼,看见的就是广延微微发白的脸色,和端着汤碗用力的泛白的手指。
人在某些时候,是会有直觉的。
那碗参汤熬得热腾腾的,眼下放了一会儿,温热的刚好,可以闻到淡淡的香气。但眼前人的模样,未免太过紧张。
帝王的目光瞬间变得深幽,他慢慢开口,语气倏而莫测,“广延,你先喝一口。”
“父皇……这里没有别的银勺……”
“无碍,朕可以再去令人取,现在,你先试汤。”
在这样的情况下,广延避无可避,只得端起汤来,用银勺舀了一勺,慢吞吞的递到了嘴边,又迟迟不肯去碰。
文宣帝看着看着,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过去他虽然知道广朔暴虐无道,但也从来不敢对自己做什么。又是自己至亲的骨肉,对广延在外的德行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次就算是徐敬甫出事,文宣帝仍旧想要保着他。哪怕是在刚才,递上这碗汤之前,文宣帝还想着,给广延一个机会,不到最后一刻,改立储君一事,都不可轻易提起。
但他万万没料到,广延竟然会做出杀父弑君之事。
“你怎么不喝?”他沉声开口,望着自己这个陌生的儿子。
广延咬了咬牙,就要低头去喝勺中的参汤,却又在最后一刻,如摸到烙铁般的猛地将手中汤碗甩开,一下子站起身来。
汤碗掉到塌前的绒毯之上,无声的泼洒了整整一面。广延猛地回过神,才知道自己方才的动作有多愚蠢,他颤抖着望向自己塌上的父亲。
文宣帝看着他的目光,失望、痛心,还有几分从未有过的冰冷。
“朕不知道,”帝王一字一顿的开口,“你今日前来的目的,原来是想要朕的命。”
“不,我没有——”广延下意识的否认,“我没有这么做!”
“朕只要找太医来验看,立即就知道是不是。”文宣帝神情冷漠,起身要下塌,喊道:“来人——”
“父皇!”广延扑过去,捂住他的嘴,紧张道:“儿臣没有!”
文宣帝这些日子以来,本就身体不好,被他这么一扑,直接仰躺在塌上,广延顺势骑坐上去,他一眼瞥见塌上的棉枕,想也不想的一把抓起,死死捂住文宣帝的口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文宣帝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