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淳
脑袋后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尾调微沉,像夺命魂铃一般骤然响起,把宜臻吓出了一个鼻涕泡。
她扭回头,连眼泪都未擦干,呆愣愣地盯着身后的少年。
粗布麻衣,头上顶着个大大的草帽,遮住大半张脸,整个人松松垮垮地倚在窗边,衣裳膝头还打了个特别规整的补丁。
唯有那熟悉的下颚曲线,和微抿的薄唇,才能让人认出他小卫公子的身份。
宜臻揉了揉眼眶,冒出口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哭的时候不能低头?”
没有质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屋子里,嗓音甚至还带着哭腔。
因为哭的时候要抬头哭,眼泪才不会掉下来。
一低头,皇冠就会掉。
——这种话,卫珩是疯了才会说出口。
他顿了一会儿,才道:“因为鼻涕泡会吃进嘴里。”
那一瞬间,宜臻只差没从桌案上搬起笔洗砸他了。
“抱歉。”
卫珩小少爷难得有一次是自己主动道了歉,大概也是觉得对一个小姑娘说鼻涕泡,确实太没风度了、
他看着小姑娘通红的眼眶和脸颊上挂着的泪,想了一想,说:“如果你真的害怕,不愿住在祝府里,可以随我一起去江南。”
宜臻擦感眼泪,低头闷闷道:“你别开玩笑了。我怎么随你去江南?”
私奔吗?
祖母会打断她的腿的。
“装病吧。”
少年的语气十分淡定,“装重病,请太医来看,都说不能见风不能多行不能经常见人,须得小心静养,然后找个像你的丫鬟,易容打扮成你的模样,替你在床上躺两年,你就把值钱的物件儿都带上,随我去江南,做个书童小厮管事都可,游历山川,增长见闻。”
宜臻情不自禁随着他的话想去,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潇洒自在地在外行走,见识大好河山的景象。
她太心动了。
“但是不行的。”
小姑娘垂下眼眸,“我不敢。”
“被发现的话,祖母会打断我的腿的。”
卫珩抬眸瞥了她一眼:“胆小鬼。”
宜臻撇撇嘴,不和他争辩这个。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想起来要问:“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如何进来的?穿成这样做什么?你不是早就回越州了吗?”
少年转了转脑袋上的草帽,语气淡淡:“有事要寻你说,翻窗进来的,掩人耳目,今日回。”
祝五姑娘如今已经很习惯卫小少爷的言语方式了,蹙着两只秀气的眉毛:“你若有事要寻我的,大可以派人来通传一声,或者托人送信来,谁教你就这样闯进人家屋子了的?”
但明明是她占理的事儿,却不知为何越念越小声,脑袋低垂着,一副很怕他的模样。
“我再有半个时辰便要启程了,来不及通传,送信太费工夫,倒不如直接来就与你说了。事出从急,实在抱歉。”
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启程?
启程回越州吗?
那非要来寻她说的,一定是很要紧的事儿吧。
难道是父亲又出事了?
一下子,宜臻旁的什么都不追究了,咬了咬唇:“你说罢,我什么都能承受。”
卫珩不知道她究竟又想到了哪里去,摆出这么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你什么都不必承受。”
少年单手叩着窗棂,“我今日来,一是告诉你,西南那边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父亲去黎州任通判,黎州知州叫纪高谊,与卫庄人情往来不少,也认得亭钰,你父亲在他手底下就任,过的会比在京城还顺心,你不必为此担忧。二是你给我记住了,京城水深,皇家尤甚,往后几年风雨飘摇的......站直了,别耸肩耷脑的,我与你说正经事。”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把手并在两侧,直起身,仰脑袋瞅他。
两只圆溜大眼睛湿漉漉的,睫毛粘了几根在一起,楚楚可怜......楚楚可怜。
卫珩咽下要继续教训她的话,叹口气,缓缓道:“皇家水深,且个个作死,不论你祖母你二姐是怎么做事的,你都少掺和,尤其离太子远着些,免得被他拖累的连身家性命都不保不住。离惠妃也远着些,她联系你你也少搭理,她这个人野心太大,想法太多,偏偏手段又不够,注定活不长久。离大长公主远些,庄子隔得再近也别去。还有,你最好离季连赫也远些。”
他顿了顿,“免得被他带偏了,脑子都不太灵光起来。”
宜臻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困惑道:“那我离谁都远着些,我就没有伙伴了。”
“书籍是聪明的小姑娘最好的伙伴。”
“你不是说我蠢笨的不行吗,我又不是聪明的小姑娘。”
“那就多和书籍做伙伴,努力长聪明些。”
......
宜臻不太高兴地鼓起脸。
少年勾了勾唇,把草帽往下一压,语气平淡:“或者你要是实在寻不到人说话,可以给我写信。”
“卫庄有最快的马,最灵慧的信鸽,最矫健的骑手,你在信封上打个圈,走的会比皇帝的八百里加急御信还快。”
“你为什么这般厉害?”
“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厉害呢?”
小姑娘蹙着眉,又问了一遍,带几分困惑,几分惆怅,还有一点点不安,“你好像打小就懂得比旁人多,多很多。想做的总能做成,不想做的也比许多人都做的好,卫珩,你说为什么有的人打一出生就厉害?有些人就笨呢?”
比如算题,比如什么力学天文学,她怎么都学不好,琢磨不明白。
可卫珩就厉害的不行,连风是怎么吹得都知道。
“你已经很聪明了。”
前方忽然传来少年懒散的嗓音,“我之前是诓你的,其实你一点儿都不笨。”
“只是你还太小了。”他说,“等你再长大一点儿,就会变得与我一样聪明。”
宜臻知晓这定是卫珩安慰她的话。
但卫珩肯拿这样的话安慰她,她竟然觉得有些快活。
“你回去了之后,便一直在越州了吗?”
她仰着头问,声音软软的,“好久都不会来京城了吗?”
“说不准。只不过马匹走的慢,从江南至京城花费功夫太多,若非出了不得已的事儿,我确实没必要刻意入京一趟。”
“......噢。”
那就是有好久都不会见了。
就算她顺顺利利嫁人,至少也要等过了十六呢。还有三年。
宜臻想了想,老半天冒出一句,“我的丫头红黛......”
“我早年救过她一命。”
少年答的坦然又随意,“她在卫庄呆了几个月,本意也是想留她的,但终究还是悟性太低,正巧你写了信来,说喝不惯羊奶,就干脆把她送过来了。”
“送出来的时候我就与她说明白了,从此恩怨了清,不必心怀旧主,想必她还是没领会到。不过这几年她对你也还算忠心,再培养个得心应手的大丫鬟并不容易,我的建议是不要因为这些往事纠葛就意气用事,我若真要在你身边安插眼线,绝不会放这样愚笨的。”
“......噢。”
其实她也就是吓唬吓唬红黛,给她一个教训。
没有真的要怎么样的念头的。
但是这样的话,此刻说出来就有些示弱的意思,显得她怎么胆小怕他似的。
所以宜臻勇敢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静了半刻。
风拂过窗棂,落入屋内,带来淡淡的草木清香。
夜间有虫鸣,此起彼伏的,处处彰显着寄春居的冷清与萧索。
“我该走了。”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包不知是什么东西,放在宜臻手边的桌案上,而后揉了揉她脑门,笑意淡淡,“日后有难处,尽管与我说,许多在你看来天崩地裂的大事儿,在我眼里或许只是抬抬手就能帮的小忙,所以你千万不用藏着瞒着,让自己吃不必要的苦头。”
“......好。”
“既然既然搬到了寄春居,就少管些旁人的眼光,自己怎么舒心怎么来,有缺什么少什么,也不必与府里的管事婆子太纠缠,自己使钱去买,或是去寻老金,他都能帮你寻来。不要怕银钱不够使,你卫珩哥哥最多的就是金银钱票,不必为他省那些子没用的东西。”
“好。”
“我回了越州,会吩咐人多送些古籍游记给你,空闲无趣时可以多看看,这几年寄人篱下,是有些难熬。日后等一切局势稳妥了,我再来接你。记得离不该碰的人都远些,一不小心被人算计了,我在江南鞭长莫及,一时救不了你,那就真是糟透了。”
“我记住了。”
“好。”
少年把头顶草帽摘下来,扣在她脑门上,压住她所有的视线。
宜臻只听见窗户吱呀一声,再把草帽子抬起时,眼前已经没有了卫珩的身影。
只留下淡淡一声:“别整天净想着瞎玩儿,多读书,多做题,日后有你玩的时候。”
“我走了。”
然后就真的走了。
一句正经的道别都未说,甚至也没听她的回答,粗布麻衣的修长背影很快消失在梅林间,屋子内静悄悄的,仿佛方才从来就未闯进来过这么一位贵客。
小姑娘攥紧手里的草帽,举着手站在原地望窗外,望了许久好片刻,才收回目光,小心翼翼拆开了手里的包裹。
是一包南瓜馅泥糕,一只不知道是开什么锁的小钥匙。
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缺了银钱寻金掌柜,多少他都有。
寻金掌柜其实就是寻卫珩。
多少都有,便是多少都愿意借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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