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下限君一路好走
只是一眼,她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温宁看了看马车外面,坐到了无音的边上,把手放在了他满是烟尘黑灰的掌心:“有的时候,世上的事情,也不止只有玉碎而折,还有委曲求全。”她看着他,“这是我师父跟我说的,我只是不明白,所以便囫囵丢给你了。”
无音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溢着复杂的情绪,只是基调却是哀伤:“小檀越,你且告诉无音一句,你自记事起,可有曾为自己思量过半分?”
温宁立马点头:“我当然是有的,和师父抢鸡蛋吃,我一定是吃蛋黄。有鱼吃,那鱼鳃肉肯定是我的,咸鸡的鸡腿,谁也不能和我抢!”她说的言辞凿凿,到是把无音给逗笑了。
银瓶将二人接到大长公主府,又给无音换了一身俗人装扮,替他戴上早就准备好的假发遮住他的光头,便带着他进宫去了。
当今圣上司马萧同无音同龄,甚至还要小上那么一两个月,当他看到这个和大长公主十分相似,按照辈分却应该呼他一声皇叔的年轻圣僧的时候,心情还是有些复杂的。
他灭佛为的不是别的,正是因为前三代扶佛国度,才会最终出了他父皇这么个用国库税收供养僧人的败家“佛皇帝”,豪寺林立,国库却空空如也,百姓尊佛,而无天子威仪——一来,查抄的豪寺财产,融了的佛像金身都可以充入国库,作为赈灾之用,而来国库里有了银子,赶出寺庙的僧尼另做嫁娶,也能增加农税的收入。
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僧人之中,有的是笃信佛法,与世无争的真圣僧,可是这一旦开了头,便不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情了。
更何况,随着灭佛越发深入,也不是没有查处出家财万贯,蓄养僧兵,乃至在寺庙清净之地藏污纳垢的邪僧之流——一旦查出,这些邪僧就会被斩首示众,榜文公示。
至于慈济寺……要做就要彻底,独独放过天下众寺之首的慈济寺,只会让那些被查处的豪寺还以为自己能够卷土重来而已。烧经文,碾舍利,所为不过是一个斩草除根。
即使再有佛法在大靖流传,那也一定是他百年之后了。
大长公主对着司马萧行了一礼:“见过圣上。”
“大长公主不必如此。”司马萧扶起了银瓶大长公主,又转头看向一边的无音,“当年你在父皇座前讲经的时候,也不曾下拜,如今见了朕,也不肯下拜么?”
无音下拜行礼:“草民见过圣上。”
他不再自称“小僧”了。
不知道怎么的,他的脑子里想到的,却始终是小姑娘那句“委曲求全”,他不是不曾“委屈求全”过,只是他不能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委屈求全。
那就像是在拿着钝刀子,一下一下的,割着他的尊严。
司马萧看着他,薄唇轻抿,过了一刻才同银瓶道:“还请大长公主先出去。”他和银瓶虽然是姐弟,情分却如同母子,只是即使是母子之情,在皇家也很单薄就是了。
银瓶看了看无音,又看了看司马萧,只是用哀求的眼神看了一眼自己养大的孩子,却被他坚决的请出了御花园的湖心亭,她焦急的等在外面,却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和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到底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当无音垂眸由司马萧身边的大监从湖心亭中带出来的时候,她同时也收到了圣上的口谕,要她好好操办无音的婚事。银瓶自然喜不自胜。
待到两人走远了,司马萧才叹了口气,从边上的小袋子里拿出一小把鱼食来,撒进湖水之中,引得那锦鲤拥簇争夺。
他看着那些锦鲤,又叹了口气:“好好的一个聪明人,怎么就跑去当和尚了。浪费。”
温宁原本在大长公主府中百无聊赖的等着,银瓶又特地嘱咐下人不许来打搅她,没人和她说话,她自然无聊的不行,无音回来的时候,她正在给自己泡茶。
说句实话,她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来这个长了头发,换了衣裳,更显得异常俊俏的年轻人到底是谁,直到他开口:“小檀越。”
“啊……圣僧?”温宁眨了眨眼,“呼,你长了头发我都认不出来了。”
无音哭笑不得的看着她。
温宁给他搬了个凳子:“你入宫和圣上聊得怎么样?”只是没等无音开口她先伸出手来,“嘿,还是别说了。”她道,“肯定还是老样子,对吗?”
“也不全是。”无音望着小姑娘,一双眼睛里微漾了些许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小僧……换回了二十年。”
温宁眨眨眼:“圣上……”
无音摇头:“不可说。”
他同靖帝的谈话,天知,地知,佛祖知。他知,靖帝知。
余下的,便不再需要有人知道了。
——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告诉他,日后不管是尊佛,还是灭佛,他都要所有人知道,不管是漫天神佛,还是寺庙僧众,都只能是皇权手中的一样工具,绝不能三代尊佛,而使佛大于天子之事。
而他告诉那个君王,佛法来到这个世上,为的只是劝人向善,解一切苦厄,普渡众生。若是君王有能,百姓能丰衣足食,民安于室,又何必担心天子地位受到威胁。
到最后,他始终是那个无音,可以委曲求全,却做不到唯唯诺诺。
圣僧无音的婚事在永安府传开了,有人讥诮,有人叹息,有人不忿。只是银瓶大长公主寻回了走失多年的儿子,高兴地不知怎么办才好,一律不许有人多言外头的事,又高高兴兴的操办起了无音的婚事来。
她心思细腻,知道温宁只有一个师父,还不见了踪影,便将她安排在别邸,又派两个常年侍奉她的侍女过去照顾温宁,当时四角俱全,挑不出一点不是来。
待到成婚当日,迎亲的队伍一路从公主府开道到了别邸,那光景着实热闹,有两个喜娘拿着篮子向外抛撒喜糖,小娃娃们喜不自胜,跟在轿子后面说着吉祥话抢糖吃。
无音……裴瑛一身红衣骑在马上,他本是俊俏青年,又是大喜之日,他一身红更是钟灵毓秀,貌比潘安,不少出来看热闹的小姑娘都不由的捂嘴偷笑,看着他指指点点,只对着轿中的新娘羡慕万分,说是郎才女貌,新郎官是如此人才,那新娘自然是天上的仙子降下来的了。
又有市井无赖不忿,吵嚷反驳:“还了俗的和尚,算得什么人才,不过是会投胎罢了!”
无音具听得见,只是脸上沉静,像是一点也不在乎旁人说些什么。
吵嚷归是吵嚷,只是当那个身着凤冠霞帔,姿容出世的少女,在喜娘的搀扶下走出轿子,将手放在那少年郎的手上,抬起眼来的那一刻,喧闹的人群都静了。
怕他们吵了一声,便惊碎了一对璧人。
虽是狼狈不堪,僧人还俗娶妻,不成体统的样子。
可是,偏偏新娘子又是这般美。
若没有那事,说是神仙眷侣,也莫过于此。
那敲锣打鼓声传了一路,隔着两条街都能听到,却见一个身着青色长袍,面上留着胡须,发髻扎歪了,约莫三十余岁背着行囊的中年人正站在甜水摊边上吃酒酿,随口问了一句那小贩:“怎么回事?”
“长公主丢了多年的儿子寻回来了,今个娶亲呢。快快快,快点喝,喝完了我还抢彩头去呢。”
“什么?还有彩头可以抢?”听到小贩这般说,中年人把酒酿往嘴里一倒,给了一枚铜板,抹了抹嘴,“那我可得去凑个热闹。”
这般说着,他撒开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却被看热闹,等着抢彩头的人壁挡在外头,便将行囊除下,踩在脚底,伸着头往里看,恰好看到那美艳清丽的新娘子把手搭在那新郎官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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