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桶上的小孩
崔季明伸手探进他厚重的披风内,头偏在他肩上,似乎犹豫很久后,轻声道:“提防永王与李姓。身边人都只信姓氏,你只能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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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胥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他惊了一下。前世他是因为永王政变才知晓此事,而崔季明为何在这个时候提醒他?
他想低头看一眼崔季明,她却紧紧抓住他的衣领,埋头道:“胥,天底下很多人都是你的敌人,隐忍与低调已经不能使你渡过眼前的坎了,你必须亮出獠牙,才能控制别人。”
殷胥拥着她肩膀,因她说这话的语气而一抖。
崔季明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再难开牙关。以殷胥的敏锐,他必然能察觉到事情的端倪。
她对他的行事和能力向来没有过怀疑,从当年在万花山的火堆旁,她就知道殷胥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有理智与宽容,有前路崎岖绝望却慷慨而行的勇气,也有敢承担责任且矢志不渝的信念。崔季明不知道前世他面对内外的忧患,可曾想过撒手荒唐一了百了。但纵然如此,他这一世还是没有逃避。
她是从心里敬仰他身上沉默的品质,也从不觉得有什么能击倒他。
可她不想让殷胥的人生里也出现那四个字。
无能为力。
殷胥显然也知道崔季明似乎瞒了他许多,但毕竟在弘文馆时,崔季明就说过很难与他同行,此刻他也能够理解。他的手才搭在崔季明的肩上,崔季明却松开了手,道:“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这雪要是再下,你过两天不还是要来我家蹭饭。快走吧走吧。”
她说罢猛然收回手来,连个侧脸也没留给他,转身回了院内。
殷胥有种预感,或许崔季明以后又会嘻嘻哈哈,当这话再没说过了。
崔季明走在院内,她一直在考虑,这一年多以来,她手中关于行归于周的证据已然足够多。然而证据又有什么用?
在去年这个时候,她也已经将自己的计划与崔式说。崔式怕是没想到崔季明,竟然会重蹈他当年的覆辙,他无法接受此事,一心劝阻,甚至希望崔季明能诚心去加入行归于周。
然而崔季明心意已决,在她知道李党与几家门阀都在扶持军镇,在山东河北以及江左一带,由于曾经府兵紧缩造成的大量外流兵力,部分军镇公然抵抗朝廷政策,一人任几处军镇节度使,大量吸收流兵,俨然有随时掀起内战的准备。
她绝对要在军镇割据动手之前,先将行归于周的计划打乱。
崔式或许是感觉到了山雨欲来,或许是他自己当年心火未灭,他最终在崔季明坚决的态度下,站在了她这一方。
崔季明去年初春曾短暂的见过他一面,二人在家中小酌,崔式应下此事,如同为远征的孩儿送行般,多喝了两盅。他喃喃的叨念崔翕对他的教导。
崔式反复重申自己的愚蠢良心。
可他也不认为崔翕所谓的聪明是聪明,所谓的家族传承是光荣的。人正因为没法像王八活得那么长,就极其爱用血脉来当成生命的延续,用祖宗增添自己有限生命里的光辉。
然而只记得祖上的荣光,忘记了荣光背后的义无反顾,忘记了功绩背后曾经背水一战的勇气与脊梁。只为了让姓氏能跨越一个时代后一直传承下去,已经失去了可传承的东西,只剩下传承本身了。
崔式端着酒杯,笑骂:“这要是传承,母猪下崽也不是传承。一只母猪的血脉可以无限传承下去,一只母猪要是有能耐,半个陇西都能叫她祖宗。哪里有不灭的世家,气数总要将尽,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就是想拖到最后一步,快上了岸都非要扑腾别人浑身是泥水。”
崔季明默然给他倒了一杯酒。
崔式甚少如此贪杯,仰头而下,他如同一个醉了酒之后开始掰扯八年抗战历史黑幕的老大爷,说的却是他心里头憋了太久的话语。
他哼哼笑道:“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那扑腾的鱼,或是那最后将鱼抓到手的人。谁知我们不过是那被溅起的可怜泥水而已。”
崔季明坐在他旁边,崔式手指抚摸过她的头发,道:“季明,我有很多话想与你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什么一切化成一个词一句话,你阿耶我这辈子竟知道了些散碎玩意儿,跟你讲不出几个字箴言来。但,银钱、理想与良心,这三样东西一个腌臜,一个无望,一个拖后腿,却是能让人活的不像猪的关键。”
崔式:“大丫头,你要信自己的心。比死于权势斗争下更惨的是,漫长的人生被后悔与无能为力而折磨,到那时候连给自己一刀的勇气都会被消磨干净了。”
崔季明眼底微微发疼,抓着崔式的手臂,将脸埋进去。她从一个家人得了那药丸,却从另一个家人口中得到了这样的话。
她至今没将那药丸一事说给崔式。
她也头一次感谢上天,让她投了这么一次胎,连爹都给配了个世间最好的。
崔式道:“此事你可与贺拔公商议。他手里有兵,斗殴虽不是世上最管用的法子,但打到他服气却是个好法子。”
然而纵然如此,崔季明的力量还是太单薄了,简直单薄到可怜。
说是只能添块血污的螳臂当车也不为过。
对于此事,崔季明不可能去硬碰硬,她想依托的是行归于周内部的不断斗争。崔季明也考虑过:“将行归于周一事,若是告诉端王如何?如今似乎端王也很有势力,他若有能力与行归于周——”
崔式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他有的势力,能算什么。他能罢免朝廷重臣么?还是他能调动长安洛阳的中军?他的势力都是间接影响,他推行法案,哪个不都要经过皇帝的手?你若是想将他像兆那样利用来打头阵,我不介意。但若是想靠他来跟行归于周对抗,你是在将这么个唯一可能坐稳皇位的人,往死路上推。”
崔季明当时的确有过打算,要将行归于周一事告诉殷胥,此事听到崔式一眼,心里头如踩空落入深渊般一抖。
崔式道:“以他的能力都足够成为行归于周的眼中钉了,若是一旦他表现出知晓行归于周内|幕的样子,李党崔党携手,杀的第一个就是他。不但要杀他,还要将他的那些势力都绞碎,然后再将连子嗣都没有的薛菱拉下来。如今他们还没这么干,是你祖父怕端王不在,李党手中的兆就成了通行王牌。”
崔季明沉思:“那阿耶的意思是与圣人说此事?”
崔式往后仰了仰:“只有他。”
崔式:“再如何说他昏庸,不辨真相,在朝堂上受桎梏。但这天下能跟行归于周正面对抗的,肯定只有皇帝。薛菱再怎么垂帘听政手握朝堂小半边江山,端王再怎样眼线消息遍天手中富可敌国,他们也没有直接派遣天下兵马的权利。”
而殷邛的多疑也是一颗闷雷,伴君如伴虎绝不是作假,崔季明也不可能对殷邛和盘托出。
此事每走一步都是惊险,崔季明几乎夜不能寐。
良心与背负挂在梁上,日日往下滴血。
她总感觉头上泼着一盆不干的黏腥。她甚至羡慕起殷胥,他怎么就将日子过得这般坦荡干净。
顶着这样疲惫的心境,建康的风雪终于稍微停驻了些,而城外,自湘地至江左,大邺经历了比前两年更甚的冻灾。曾经在新政鼓励下普及的高产稻种蔫在田里,大雪封路封湖大量佃户百姓冻死家中,早些时候各城还放农户进城避寒,但当各城储备的薪柴与石炭几乎被耗空,连城内的富户在家中都冻得无法忍受时,进城也不能解决问题了。
高祖之前,江南产粮量根本无法与中原相比,但如今江南地区的储粮几乎可以与中原相媲美。但粮面纵然有,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也根本没法快速运向各地,贺拔罗在机枢院内似乎想制出可破冰的船只,但等到能实用,估摸着也要进春天了。
今年的艰难,是无论如何都要面对的。
流民与暴动几乎是在雪稍微一停时就四处发作,就跟深夜沙地里一片熟烂的西瓜,噼里啪啦的在地里崩。官兵还未曾出动镇压,郡守还没来得笑的像瓢一样分发薪柴棉衣,下一场更突如其来的风雪,就将参与暴动的流民,在手拿铁器怒气冲冲向衙门而去的路上,就冻成了糠萝卜一个个全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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