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桶上的小孩
崔季明这才推了推,笑道:“叛军横行,州府已无。去年制科听闻清河上百士子无一能获得制科名额。明年春闱,常科改制,可若是还困在清河,多年无人能入官场,单凭着在叛军之地的个把官职,清河还能荣昌几年?我只是听说,如今在北的博陵崔家,因博陵被征做沧定军主城,几次动乱再加上沧定军的搜刮屠戮,已经毁的差不多了。”
崔季明看着眼前的老者面色微变,抬袖扶案而起,道:“……你等会。”
他转身而去,从另一侧门而出,一群下人拥上,他与旁人有些着急的说着什么,几个人点头快步跑走。清河本宅很素也很大气,离开地面两尺的木廊下燃着灯笼,四周的树木山石却因为黑夜而看不清,映的楼阁回廊好似黑色海面上的仙台。
崔季明等了好一会儿,才见着一群随从从远处连接着竹桥的长廊而来,其中好似拥着一个年轻男子。待人绕过几道门廊,进入屋内,崔季明才看清。
说是年轻,其实也三十多岁,或许比她阿耶小几岁,但年轻的是气度和神态。
那男子拱手行士子礼:“某乃是清河小房宗主崔鹏昉。”
崔季明愣了一下,她以为宗主都会是崔夜用那样的老头子——
崔鹏昉的气度与崔南邦的散漫随意、崔式的圆滑不露都不太像,他好似是崔家清河养出的样本,谦逊内敛,温和善听,穿着单色的布裳,拱手道:“宗主一项都是管家中杂事的,只有能人兼任宗主,却无宗主能成名臣。还望季将军海涵,只是从未想过那位半年不到占下河朔的季将军,如此年轻。您有……弱冠?”
崔季明已十九,此时腆着脸道:“弱冠一年有余。”
崔鹏昉点头,坐在了对面,叫人撤下酒煮茶汤来,两手交握,看向崔季明,轻声道:“季将军是想归顺朝廷?”
崔季明这会儿绕开话了:“当年山东、河朔大乱起,是为了什么,您也很清楚。我也算是读过书,扯上过某些关系,公与我心知肚明,当年跟随永王起兵的目的。如今朝廷控淮水附近,山东一直不能与南方连通,不太可能成了。就算成大业也不是我们成,而是如今胆大包天的恒冀、沧定两军成。”
她这会儿显然是在隐喻当年行归于周的行动,崔鹏昉垂了垂眼。行归于周并没有扯上过季家,眼前的少年连当初的事儿都知晓,显然绝不是一般人。
崔季明道:“公显然清楚,崔家长安房是为何倒。清河作为本家,一直是立在中央不愿与任何一方合流同污。但是如今的境况,可还容得下清河这样紧闭大门屹立不倒。今日我用千人能敲开崔家的大门,来日若恒冀势强,就能用万人踏平清河的庭院。”
“这局已经乱成如此,自立不成,除了归顺朝廷还有的选么?”崔季明看着茶汤上缭绕的白烟道:“显然不是我一个人会考虑归顺朝廷。只是今天起,六镇成了五镇,滑州卫州已在我手。北边两军野心勃勃要打,他们不到头破血流不会归顺朝廷;南边两姓是当年永王之乱主谋,朝廷不会轻易饶了他们,他们不会主动选择归顺。而既然除了被灭、就只有归顺一条路可走,我作为第一个迈出这一步的人,可是会要让我自己的利益最大。”
崔鹏昉这才抬眼,眼中微微掠过一丝光:“你要如今就配合朝廷?”
崔季明笑:“您应该能想到若是能成,我能得到什么?”
崔鹏昉眯眼:“若山东河朔几藩镇消失,朝廷必定不会再立节度使,你不会比现在权力更大。”
崔季明饮茶大笑:“当个朝廷眼中钉的节度使,以朝廷如此强硬的态度,我能独活多少年?而入朝,最少是个金吾大将军,再兼任个管内观察处置?我的兵不会少太多,还能高枕无忧,前程坦荡,名声好听,当不成个卫青,也好歹能做半个冉闵吧。”
崔鹏昉正襟危坐:“你直接与朝堂通信即可,何须来找清河崔家。”
崔季明轻笑,扯淡扯得风轻云淡:“一、我觉得我出身不够,往后上了朝堂进路未必好。娶裴家女不够,做清河小房的合作者,往后能好走很多。二、我要对恒冀、沧定出手,但势力仍然薄弱,清河在河朔附近根基有多深,我不必说您也清楚。如今需缮甲兵,耕且战,我手中只有武将而无能臣,盼公能也出一份力。”
崔鹏昉:“冒这种险不是清河本家的作风。更何况你若与朝廷翻脸,我等便跟着受了连累,往后多少年未必再能有人入仕。”
崔季明笑:“万事都有风险,我出的是身家性命,您赌得是家族兴旺。不过咱们也都算是无路可走,不上这道,我身家性命迟早不保,您的家族兴旺就要到头。送往朝廷的信,分三路而行,如今至洛阳不远,再晚不过几日便能送到建元皇帝手里。只是我势力不足,不可过早暴露,成为五镇中的众矢之的。”
崔鹏昉想了想,忽然转头对身边人道:“拿地图来。”
旁边几个下人快步跑开,崔季明已经有几年没听过这种快速而几乎无声的脚步了,这都是世家下人的必修活。旁边又有童子换了新茶汤,茶汤不算太烫,刚可入口,崔季明抿了一口,看向了崔鹏昉摊开的地图。
虽然这张简单的卷轴地图上还是六镇,但已经是半个月前的更新度。清河本家看着大门合拢,却不是在这里等死。
崔鹏昉:“这一段都在魏军手中?只是我听闻你的水军,不过十几艘抢来的大船可作战,更多的都是小船?”
崔季明手指划过黄河经过洛阳后向东的这一段上游,道:“对,五镇境内黄河三分之二的流段都捏在我手里。沧定军在我下游,我就是在这儿撒尿他都要无奈接着。郑家在对岸,但靠近黄河的大城只有濮州一座。裴军靠近的是济水,济水源头都在山东境内,这条河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法通向外部。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位置,我才敢谋此大业。”
崔鹏昉沉思了片刻:“听闻朝廷在太原、幽州各有驻兵,实力不弱。若恒冀、沧定攻打这两座城,你认为他们多久能打下?”
崔季明道:“我认为他们打不下。本来太原与幽州都是城池极为坚固的几百年重镇,年年修复城墙,三十万兵全押上能吞下一个城。然而,恒冀沧定没有这种勇气。他们粮草军饷不足,攻城是为了补给,他们不敢太豁出命去,怕没攻下城来先耗空自己。”
崔鹏昉点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他们还是会打周边的州县,打完了,估计就要朝你来了。”
崔季明笑:“我知晓,所以我这不是来清河修城了么。此刻就让我称您为先生罢。先生显然心里也有想法,而我也有计谋。只是消息不够细,形势还不够准。我几日还不会离开清河,您也别再让我火烧连营似的来敲门。此事可商议,后头有更多事要商议。”
桌对面,崔鹏昉两手撑在地图上,缓缓道:“你来的太巧了。当然刚弱冠能有如此才能,是你如今占领河朔的主要理由。但你攻下的城池、出现的时间等等,都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长久谋划的。归顺朝廷的事情,你绝不是最近才考虑。你是何人之子或之徒出世的么?有高人指点你?还是你背后有人早早揣着一统的心思?”
崔季明看着话已经说的差不多,清河小房显然是不会再坐以待毙了,她轻笑道:“指点我的高人早已不在。想继承那人几十年的忠魂,回过头来才发现我不过是学了些皮毛。您不必多想,路是我一人走出来的。”
她说罢,点头行礼,朝外走去。
崔鹏昉看着地图上崔季明所拥有的藩镇疆域,越想越觉得心惊。
为何几镇共同争夺的地方,短短半年,就让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野将打下来了?单他不打濮州,不吞郓州、德州,而非要北上打相州、贝州,就足够看出她行事的计划性。
不是那种打仗如何并军突袭的计划性,而是对于自己每一步怎么走,怎么养兵,如何不跨黄河而保障不被郑裴两家围攻,又如何保证自己藩镇的疆域不会因为贪婪而过于狭长,如何才能将每一步都走稳——她都有仔细考虑。
她步步为营,河朔一带的形势,不是因为哪里好打容易打她才打下哪里的。而是因为哪里要打,哪里必须打,她才出手。
崔鹏昉猛地抬起头来,那位年轻的季将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影壁之后。
身边小童撤掉崔季明刚用过的杯盏,刚刚的锦衣老者和其他几个崔家男子都从侧间走了出来,沉默地站在两边。
崔鹏昉松手,顿坐于地,叹:“……清河自诩天下名流,这一代,为何没能出过像他这样的少年郎。若是能有这样一个崔家子,清河或许也不至于是今天。”
崔季明走出大门,她的近千士兵在门外沉默有序的等待着她的归来,崔季明翻身上马。
纵然当年救助她的崔家旁支后来反咬一口,纵然长房与二房选择不同落得如此差别,她也想过世家内“团结”二字。不论旁人如何,如今也算是她尽力能给清河本家指一条路。
两百年前祖上崔挺年幼居丧,清河小房抚育他长大,又推举他为秀才,使他官路亨通,一时显赫。
两百年后,她虽有私心,也算是还了这个情吧。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今天评论就过两万了,那明天更肥一点吧~感谢大家的支持呀!
小剧场:
殷胥:桶爷说咱俩很快就能见面了!
崔三:她说那屁话你也信?她的很快,指不定就是文中一年。
殷胥:我不信!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魏州左拥右抱的日子过得很爽,不愿意见我!现在一个手还能数得过来?当年就是,临走的时候你都对我一点都不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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