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意无
薛慕仪将衣袖慢慢整理好, 垂着睫问他, “那齐大人有办法吗?”
听到客套的齐大人三个字,齐子渊眼底沉沉的,她以前都唤他, 子渊, 那么温柔的语气, 绝不是现在这种陌生的感觉。
他望着她, 叹了口气, “嗯, 只是公主殿下,这毒根植于公主身体内已久, 一时半会, 恐怕不能除去,就算臣竭尽全力, 也需要七天。”
七天?这么久?
薛慕仪微微瞪大了眼, 她不可能天天都扮成这个样子来和齐子渊见面, 要是让他去紫宸殿,貌似也不太行, 小兔崽子要是看到男主,肯定又会发疯的。
除非, 她装病,可是,普通的小病很可能瞒不过贺朝羽……
薛慕仪点头,缓缓道:“我知道了, 如果我病得严重的话,贺朝羽一定会让你给我看病的,到时候,你再私下给我解了毒,这样就可以了吧?”
她仰起脸去看他,乌黑的眼睛光彩照人,语气带着几分撒娇似的笃定,好像那个权倾朝野的贺督公视她如珍宝,一定不会伤害她一样。
齐子渊心里不可避免地抽疼了一下,他平静问薛慕仪:“那公主想怎么装病?”
薛慕仪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祈求,“齐大人可以帮我吗?你医术高明,如果想要瞒天过海一定可以做到的。”
“臣这里有一个偶然做出来的药丸,只要公主服下去,就会像感染伤寒的人一样,发热不退,并且找不到任何原因,而且,这药对身体也无多大害处。”
听到这话,薛慕仪心底有些惊喜,连忙望着他,“那麻烦齐大人给我那种药丸吧。”齐子渊点头,两人眼神不经意相对,薛慕仪却是一怔。
温柔又悲伤的眼神。
她又听到他叹息一般道:“公主不必如此客气,公主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凡是公主的要求,臣一定会竭力做到。”薛慕仪不自觉又垂下了眼睛,手指不安地在袖底勾着。
感觉,她好像一个渣女啊。
齐子渊很快从药柜中拿出一个天青色的小瓶子,里面装着几粒白色的药丸,“公主拿回去,需要用的时候就服一粒,一次可以维持半天。”
薛慕仪笑吟吟接了过来,“多谢齐大人。”
大理寺的牢狱内,逼仄的光从阴暗的缝隙透过,照到富贾伤痕累累的脸上,平时的锦衣华服也变成了血淋淋的破布,饱受折磨的富贾有气无力道:“草民……冤枉……”
江俨见一旁的贺朝羽始终端坐在圈椅上,脸上却是冷若冰霜,江俨心里一颤,连忙转过头来,厉声道:“廖大,你是如何和刺客勾结的?”
廖大正是富贾的名字,这个人是米行的老板,在官场上有几分裙带关系,也算得有些脸面的人物,所以才能居住在这天子脚下。
可这皇城是什么地方,一块砖头砸下来可以砸死七八个京官,这样论起来,他那些关系在大理寺少卿面前不值一提。
再说,士农工商,商人本就是最没地位的存在。想到这,江俨脸色发沉,手上持着赤红的烙铁,阴沉道:“廖大,老实招了能让你免受皮肉之苦。”
廖大本来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下一刻那烙铁烫得他目眦尽裂,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草民……草民都招了,全都是草民做的……”
“从实招来。”
“天下人皆痛恨当今朝上宦官专政,民不聊生。草民也是,正好,所以草民便……想学那荆轲义士,为胤朝出一份力,于是草民便花了重金雇了杀手,想要刺杀督公……后来计划败露,那人就逃回了草民府上,草民刚想替他遮掩,便被金吾卫捉住了,草民自知罪该万死,可我府中妻儿无辜。还请大人网开一面,放他们一马……”
说到后面,廖大声泪俱下,仿佛每一个字都要喀出血来。
整个大牢都被廖大凄哀的哭声包围,很难想象,一个本来和蔼胆小的胖子居然哭得像冤死的鬼魅。
贺朝羽身边的小太监战战兢兢,身子抖得筛糠一样,不敢去看廖大的惨状。
贺朝羽却无所谓地笑了笑。
贺朝羽起身,意兴阑珊道:“既然他已经招了,那就定罪吧,这种事,想必还是江大人专业些,本督只是来瞧热闹的,不过,托江大人的福,这戏精彩得很,本督甚是满意。”
说完,他轻飘飘地拂身离去,江俨满头虚汗,督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走出大理寺,贺朝羽脸上的表情顿时凝结,身边的跟在一旁小太监不敢吭声,可他到底年纪轻,心肠有点软,心里也藏不住事,看到廖大的惨状,难过全写在了脸上。
那个富贾,应该是屈打成招的吧?
正行着,却听得贺朝羽随意问道:“你觉得那人可怜吗?”小太监顿时僵住了,伏在地上,连忙道:“奴才并无此意,那人居然想刺杀督公,实在是罪有应得。”
贺朝羽笑了笑,“本督却听说,这个叫廖大的,虽然是个米行商人,却并不是为富不仁,平时还经常开仓救济灾民,分文不取,这样的人,怎么会动刺杀的心思?”
小太监听他这话似乎也觉得廖大是被冤枉的,他连忙附和,“是啊,督公明察。”见贺朝羽不说话,他大着胆子,低声道:“那督公为什么,不阻止江大人呢?”
贺朝羽唇边笑意更深,“本督为何要阻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愚蠢软弱的善良本就是无用的东西。”
而且,刚才那出戏很是精彩,那是一个“将于与之,必先毁之”的精彩戏码,他会顺势为小皇帝扫清一切的障碍,四海升平都是属于她的荣耀。
他就只需要拥有她一个人就够了。
听到这话,小太监彻底住了嘴。
回到紫宸殿后,薛慕仪匆忙想换掉那套太监服,栀禾满脸关切,一边帮忙,一边问她“陛下,齐大人怎么说?”
薛慕仪三下五除二把衣衫都脱了,没和栀禾说自己的计划,她知道,这丫头是真的很关心自己,到时候,自己装病,她一定会表现得急得不行。
这样,她装病的可信度也可以提升几分,于是,她温声道:“没事的,就是虚惊一场。”
察觉到自己身上还有药材的味道,她连忙唤来栀禾去叫水,抱着新衣服准备入净室去洗澡。
净室中有个精巧的池子,就是平时薛慕仪洗澡的地方,水很快就备好了,水池中雾气朦胧,净室内还燃着沉水香。
见丫鬟们都退去,薛慕仪吩咐栀禾守在殿外,然后解下头发,脱掉衣衫,入了水池中,慢腾腾地掬水打湿自己的头发,擦洗起身子来。
在水池里磨蹭了半个时辰,水温都退了。她估摸着小兔崽子应该也快回来了,便擦干净身子,换好衣衫,踩着一双木屐出去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到栀禾进净室收拾衣服去了,她这才拿出一粒药丸迅速服下,不一会儿,她的脸就开始发烫,她心底暗喜,男主果然就是靠谱,这个药见效好快。
她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唇色也没有以前红润,一副病美人的样子,连剪水秋瞳中都是一片雾色弥漫,我见犹怜。
看到镜中自己病恹恹的模样,薛慕仪却是一怔,她忽然想起,第一个世界,自己为了让小兔崽子搬出蔷薇园,便熬夜让自己看起来像生了病,然后借口陆芝芝的鬼魂缠上了她。
薛定山爱极了她这个宝贝女儿,即便他可能会怀疑,可只要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他便一定会选择相信。
她利用薛定山对她的爱,那么轻易就得偿所愿,甚至,很快就获得了小兔崽子的好感,这一切完全是不费吹灰之力。
她心底忽然一颤,蓦然想起很多自己和小兔崽子的画面,送食物、送衣服、送耳环、让他搬出蔷薇园,让他不用像个低三下四的仆人,可以一起在薛家的饭厅上,同他们一样体面地进餐。
可这些似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小兔崽子却那么轻易就把他的心给了自己,甚至,在他死之前,他对自己的要求这只不过是她喜欢他就足够了,为什么?
她终于忽然察觉到,一切都似乎轻易得太过分了。
明明,那个世界,她是个鸠占鹊巢又趾高气扬的假小姐,他不应该喜欢她,甚至,他应该去恨她。
这世间有来得那么轻易的爱吗?一下子就可以跨越长达五年的偏见与敌对?况且,她早就发现,自己并不擅长去爱别人。
那些对贺朝羽的好,都是为了完成任务。
如果,她真的爱贺朝羽,她可以不顾一切地留在这个世界,而不是为了完成所谓的任务,还有,如果她真的爱薛定山这个“爸爸”,她根本不会在察觉他身体一天天垮掉还丝毫不顾及他的处境……
她不明白。
“她就是个白眼狼,我们还能怎么对她好……”
“她根本不是正常人……”
脑中有什么模糊的片段锥得她头开始发疼,她不知道是不是药效的缘故,还是想到了什么的缘故。
好疼啊!疼得她想哭!
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薛慕仪连忙望了过去,泪眼婆娑,双瞳却有些空洞,贺朝羽看到她的样子,心底忽然冒尖的疼,脸色发白。
他连忙大步走了过去,俯身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她的脸,语气竟然有些无措,“怎么这么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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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肮脏
听到这毫不掩饰的担忧语气, 薛慕仪却不自觉抱住了贺朝羽的腰, 贺朝羽忽然僵住了,木木地松开了捧住她脸的手。
薛慕仪顺势看到,他腰上系着的衣带绣着麒麟纹, 正朝着她怒目而视。
“刚刚, 你就是这样抱着我的吗?”
她脑海里不自觉出现出小兔崽子的话, 那个时候, 小兔崽子不熟练地撒娇, 让她为他擦头发, 再后来,她被他圈外怀里, 听到他激越的心跳, 那是连窗外雨声都无法掩盖的声音,充满着旺盛的生机。
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有种读不懂的悲伤, 她竟然有种错觉, 少年清瘦的背脊上骤然长出了一对透明的光翅, 像是下一秒就要坠亡的蜉蝣,朝生暮死, 命如危露。
此时此刻,她居然能体会他那种绝望的爱意, 那个时候,十五岁的贺朝羽,一无所有,却还想把一切都捧给她, 所以,他才会走上那条极端的道路。
在向她剖明心迹之后,或许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少年热烈像火焰,抱着的时候,滚烫的会把她融化,殊不知,他自己就在从骨子里将自己燃烧,那是孤注一掷的豪赌。
贺朝羽衣带上还缀着玉石,她不自觉脸颊用碰了碰,好去感受到一丝凉意,她一声不吭,却强烈地想要拥抱自己,贺朝羽游移不定将手搭在她头上,终于轻轻拍了拍。
“陛下哪里难受吗?”
他心爱的睨睨,是个脆弱又娇气的小姑娘,甚至比他还小一岁。
她听到他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从头顶传来,传入耳朵中却苦得心慌,只有她一个人沉溺在以前的他中,终于,她松开了他的腰,微湿的睫毛垂了下来,小声道:“我很矫情对不对?”
她没有再伪装地自称孤。
可她的声音低得仿佛在自言自语,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唇瓣张动有没有发出声音,好一会儿,也许只是须臾,她终于接受自己突如其来的脆弱,平静道:“孤只是身体不适,唤个太医过来看就好了。”
说完,她别过脸唤:“栀禾。”
贺朝羽的目光落到了绡纱屏风后面,目睹一切的栀禾终于白着脸出来了,“奴婢这就为陛下请太医。”
说完,她逃也似的从紫宸殿而去。
可她脚步慌乱,粉色的衣衫像被风吹落下来的桃花,不知要坠落到何处,栀禾满脑子都是刚才公主抱着贺朝羽的样子,公主喜欢贺朝羽吗?
即使公主如今的境地都是拜贺朝羽所赐,父兄身亡,她又被他囚禁在深宫中,充当着一个任他摆布的傀儡,她怎么可以喜欢上一个一味伤害自己的人?
况且,贺朝羽皮相再好,再炙手可热,煊赫一时,也不过是个不能人道的太监,是个残缺之人。
这在栀禾的认知里,又添上了荒唐的一笔,她无法理解这种畸形的爱,只觉得,这里面写满了肮脏与难以言明的恐怖,像是洪水猛兽。
终于,太医院到了,栀禾急匆匆迈了进去,对正在整理药草的齐子渊道:“齐大人,陛下身子不适,还请您现在就和奴婢一起过紫宸殿去,为陛下把脉。”
齐子渊见她神不守舍的样子,蹙了蹙眉,收拾好东西后,便跟着栀禾出了太医院。
走在朱红色的宫墙下,齐子渊终于问道:“栀禾,陛下很严重吗?看你担心成了这样。”栀禾下意识回过头来,看他一派君子模样,又低下了头,小声道:“奴婢只是太心忧陛下龙体了。”
心底却莫名有些忿忿,明明,齐大人那么好……
齐子渊温声道:“没事的,陛下她有诸天神佛庇佑,自然是百毒不侵、逢凶化吉。”听到百毒不侵,栀禾一顿,难不成,公主的病又是贺朝羽做的?
她心底冒出个可怕的想法,他一边伤害公主,一边又伪装成对公主极为珍重,其实只是个温柔的陷阱吧,所以,公主才会沦陷得那么深。
终于,栀禾攥紧了手,眼见四下无人,她低声道:“齐大人,陛下她,好像喜欢上了贺督公。”齐子渊拉过她,来到墙垣下,眸中像是结了冰:“栀禾姑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