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萧彧走了几步,迟疑了下,停住脚步,低声道:“少傅,当初若不是甄家女儿救下了我,我早就已经死了。这个王锦,既然已经知道了甄家曾收留过我,现在他死了,我也这样走了,她会不会有危险?”
裴右安微微一怔,随即道:“放心吧。这次南下的锦衣卫有两拨。王锦到了泉州,另一拨错得消息,先前去了别地抓捕你。王锦和那人向来明争暗斗,为独吞功劳,相互之间消息绝不共通。王锦死了,先前被他抓去秘密审问的丢你下海的金家两个伙计也被当场打死,旁人再不会知道其中内情了。”
萧彧松了口气,这才露出笑容:“这样就好,我就是怕连累了她。”
裴右安转头道:“董叔,往后甄家的船,若行走海上,劳烦你多照看着些。”
董承昴道:“大公子放心,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裴右安远眺了一眼泉州城的方向,随即迈步离去,一行人的身影,迅速隐没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就在他们走过不久,萧胤棠带了几人,终于赶到了附近,发现地上锦衣卫的尸体,目露诧异,立于一旁,看着随从迅速搜检尸体,片刻后,随从起身道:“世子,尸体身上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萧胤棠沉吟着时,远处随风仿佛传来一阵异动,一个负责望风的手下匆匆跑来道:“世子,有官兵来了!”
萧胤棠望了眼远处已能看到的影影绰绰的执着火把的人影,皱了皱眉:“分头散开,切勿暴露身份!”
……
隔两日便是元宵,原本当是满城处处元宵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一番景象,然而今年的元宵,过的却有点不一样了,官府不但下令取缔灯会,实施宵禁,严令客舍和人家不得收留无路引之人,还封锁住各个城门和通往外海的港口,所有出去的人、车以及船只,都要经过严密搜查,城里人心惶惶,街头巷尾暗中传言,说城里进来了金面龙王的人,官府大肆搜捕疑犯,被查到没有户籍或是没有路引的人,一律予以缉拿。
嘉芙这几日又觉提心吊胆,偏家里还出了点事。事儿也不算大,就是闹心。先是前些天,祖母说要给孙子再说门亲事,甄耀庭不答应,闹了几天,又,按照计划,到正月底,甄家会有今年第一条大船下海出洋,他一心只想随船出去,祖母和孟夫人自然不许。为了这两件事,从年后开始,家里就没安生过,昨日甄耀庭再去找祖母争论,自然未果,祖母怕他偷溜上船,叫人将他暂时锁在房里,等船走了再放他出来,没想到一早,发现窗户被撬开,他人不知何时竟不见了,忙叫人出去找,一早去的人,这会儿陆续回来,都说没见到。城里这几天本就不太平,门房说,方才还看到附近街上有官兵巡了过去,祖母和孟夫人都有点慌,嘉芙也很担心。
前后以及角门的门房都信誓旦旦,绝对没见公子出去过,家里各处也都找了,却不见他人。嘉芙想他到底会去哪儿,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于是匆匆赶了过去。
甄家地方很大,后花园的西北角,有一处工坊,是早年父亲所用。
嘉芙的父亲从小喜欢做木工活,打造各种船的模型,甄耀庭这一点也随了父亲,小时候常跟在他边上来这里玩儿。后来父亲终日忙碌,一年到头,难得再来一趟,这里渐渐就成了甄耀庭的乐园。他也能做一手漂亮的木活,但从父亲去世后,这几年间,这里慢慢便废弃了,平日门扉紧闭,连下人也极少经过。
嘉芙赶到那间工坊,站在门口,听到里头传出一阵刨木头的哧溜哧溜声,心里先就松了一口气,凑到门缝里看了一眼,果然,见哥哥就在那张旧马凳前,正弯着腰奋力地刨着一块木料,大冷的天,身上只穿了件单衣,外衣脱了,随意丢在一旁,看起来还满头大汗。
嘉芙示意檀香赶紧去通知人,免得祖母和母亲继续担忧,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甄耀庭见妹妹来了,手上也没停,只道:“妹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说吧,我听着就是,只是你别打搅我干活!”
嘉芙原先心里很气,但真的在这里找到了他,望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心渐渐地又软了,环顾了下四周,叹了口气,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汗,道:“哥哥,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非要出去跑船?你能和我说说吗?”
甄耀庭不应,继续呼哧呼哧地刨着木头。
“你是至今还在想着,爹没去世,只是流落在了什么他自己没法回来的地方,你没亲自出去找一遍,你不死心,是不是?”
甄耀庭的手一顿。
嘉芙坐到了边上的一堆旧木料上,抱膝出神。
甄耀庭起先还在继续刨着木料,渐渐地,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工坊里光线昏暗,空气里泛着淡淡的霉味。嘉芙出神了片刻,道:“哥哥,你偷偷想念咱爹,我也是,我也盼着他没事儿,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了。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有些话,我早就想和你说了,趁这回方便,全说了吧!要是你觉得难听,那是因为我说的全是实话。你还记得年前我们回来经过福明岛发生的事吗?那回也不是说你全不对,那人对张叔无礼在先,你护着张叔,原是没错的,但后来那人都下船了,且身后的那些人,看着都不是良善之辈,咱们出门在外,能少一事是一事,吃点亏又如何?你偏忍不下去闹了一场,幸好那几个人自己走了,否则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甄耀庭哼了一声:“妹妹你这话就不对了。当时那人先衅事,还把我摔地上,我骂几句也是我的不对?”
嘉芙道:“你打的过他?你知那些人什么来头?你骂几句,是过了嘴瘾,万一得罪了我们得罪不起的,害了全家,你打算怎么办?”
甄耀庭嘀咕道:“会有什么来头?我们家在泉州,谁不给三分面子?”
嘉芙冷笑:“你也就知道个泉州那么大的地方了。年前进京,难道就没有半点感悟?随便什么样的人,只要是个官,我们见了先就低人一等。至于那些稍有点权势的,要是有心要我们不好,还不和掐死蚂蚁一样轻巧。哥哥,先前因你是一心护着我,我就没说。那日你冲进去,强行要见老夫人,还说了那样一番冒犯的话,要不是咱们运气好,遇到了老夫人那样的开明人,歪打正着,换成了别人,你倒是试一试?”
甄耀庭一怔。
“咱们先要自己立起来,足够强大了,别人才不敢,也动不了你。人先自立,而后立于人前。你在泉州,出去了人家听到你的名头,都叫你一声爷,那是冲着咱们爷爷,咱们爹留下的家业,不是冲着你的。说句难听的,万一有事了,光是你,谁会买你的账?我也不说别的了,就说玉珠姐姐。你相中了她。她不过一个丫头而已,但哥哥你能做什么?你只能偷偷摸摸去找她,能说上一两句话就是运气好了。先不说玉珠姐姐看不看的上你,就算她也看中你了,你有那个底气堂堂正正地过去,开口把她从那里接出来?你没有!”
甄耀庭的脸慢慢地涨红了。
“读书不成便罢,祖母和娘如今也不逼你了,但至少,哥哥你要担起身为甄家独子的责任吧?我还记得那日二表哥来的时候,你冲出来说,要是妹妹嫁不出去,大不了你养她一辈子!哥哥,我有你这样护着,实在是我的福气。只是爹已经没了,祖母老了,你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叫我怎么去靠你?”
说到了动情处,嘉芙泪光微现:“哥哥,你道我们家为何先前要将我嫁去他们家?娘为何对他们小心奉承?是祖母怕你不成器,日后接不了甄家家业,才想着用我去给你换个靠山!只是那边水太浑了,娘不忍心,这才带了我回来。哥哥,你要是真的想爱护我一辈子,那就拿出你做兄长的样子,别整天不切实际地幻想,好好做事,立身立业,要不然这回,就算娘拼着祖母责备为我推了这门亲事,下回还有别家在等着我。因咱们家是祖母说了算的。哥哥你到底懂不懂?”
甄耀庭呆住了。
方才妹妹说到玉珠,他便觉得心里仿佛被针给扎了一下,再说到裴家婚事,更是如遭当头棒喝。
他从前一直以为妹妹能嫁去裴家是她运气好,往后要做人上人了,却没有想到,竟还有这样的隐情。
他羞愧万分,脑袋越垂越低,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让他钻进去,半晌,方抬头,咬牙道:“妹妹,你别说了!我知道我的混了!让妹妹你为我换靠山,我甄耀庭算个什么东西!你别难过了,我往后一定不会再让妹妹为我受委屈了!”
从先每次,无论家里怎么打骂,或是苦口婆心,哥哥都是表面应着,转个头照旧,嘉芙从没见他露出像此刻这般羞惭的模样,心里也感觉到了,哥哥这回应的和从前完全不同。
万事开头难,哪怕他现在还不能立刻全改了,但只要他心里真的有所触动,那就是个好的开始。
连日来压在心中的郁颓,也终于有所消解。嘉芙看了眼他边上那艘正在做的船模,道:“哥哥先把这个做完吧,送给我。”
甄耀庭挠了挠头:“我做的没爹好。你要是不嫌弃,我就送你。”
嘉芙道:“哥哥送的,我都喜欢。”
甄耀庭咧嘴一笑,急忙又吭哧吭哧刨了起来,道:“散件快好了,妹妹你等等,搭起来很快的。”
嘉芙点头,托腮带笑坐在一旁,看着他忙忙碌碌,过了一会儿,甄耀庭找不到墨斗了,嘉芙起身帮他找,环顾了一圈,看到墨斗就掉在角落的一堆木料旁,便走了过去,弯腰去捡,抬头之时,不经意间,竟看到木料堆后有只穿着黑靴的男人脚,露出半只鞋头。
嘉芙吃了一惊,心口咚的一跳,定住心神,正想装作若无其事先退出去,甄耀庭走了过来道:“就在你前头脚边呢,妹妹你怎么不捡起来?”
嘉芙抓起了墨斗,起身转头捉住了他的手臂,带着径直就往外去,口中道:“哥哥,我想起来了,娘方才急的很,我出来找你也有一会儿功夫了,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这船等你慢慢做好了,送我也不迟……”
说完又重重捏了一把他的胳膊,压低声飞快地道:“别回头,别说话,和我出去!”
甄耀庭满头雾水,但见妹妹双眼笔直看着前方,神色紧张,张了张嘴,又闭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