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礼记有云,天子当立六宫,此关乎一国之体。万岁圣明。”裴右安恭敬地道。
皇帝沉默了片刻,又道:“李元贵方才,其实替朕瞒了一事。朕想着,既在此遇到,想必也是天意,告诉你也是无妨。朕今夜来此,本意只是凭吊你的姑母,只是未曾料到,会于此与你夫妇相遇。”
他缓缓踱步,行至窗前,背对着裴右安,向窗伫立了片刻。
“朕与你的姑母青梅竹马,奈何天不从人意,当年被迫各自嫁娶。她品性高洁,却天妒红颜,以芳华之年,不幸身死于此……”
“右安,倘若朕告诉你,你姑母当年之殇,全是因朕而起,是朕的错,你可会痛恨于朕?”
皇帝的情绪,仿佛突然间难以自控,声音微微发颤,蓦地转过了身。
裴右安的身影定住了,但很快,仿似反应了过来,迟疑了下,谨慎地道:“万岁言重了。即便真如万岁所言,想必当年万岁也是无心之过,姑母在天有灵,倘若谅宥前事,右安又岂敢妄论是非?”
皇帝望着裴右安,良久,情绪似乎终于平定了下来,点了点头,再度开口,声音也平静了许多。
皇帝道:“今夜此刻,朕乃是将你视为子侄,而非君臣,故向你提了几句陈年旧事。不瞒你说,因你姑母之殇,这些年来,无时不刻,朕心中如有针刺,便是至死,也难自谅。得你如此良言,朕也算稍加宽慰。荆襄之事,你止戈兴仁,慧眼独到,办的极好,替朕安定了大局,如今老夫人不幸去世,朕知你必定哀痛难当,这么些年,你为朕东奔西走,竟无片刻安宁,朕会派你疏中所荐之人前去出任郡守,代你安民抚地,你且歇着,好生休养身体,待过些时候,朕再视情况,夺情用你,如何?”
裴右安恭敬地道:“臣遵旨。”
皇帝又道:“佑安,你记住了,往后无论遇到何事,朕盼你,都不要瞒朕,尽管开口,朕若能应,必定无所不应。”
裴右安再次谢恩。
皇帝凝视着昏暗雪光中的他,目光温柔至极,沉默了片刻,道:“好了,朕这里无事了,天寒地冻,你领你媳妇儿回去,早些歇了吧……”
便在此刻,外头忽然隐隐传来一声低喝:“什么人?”声音似是李元贵所发。
“万岁留下,臣去看看!”
裴右安开门,朝外疾奔而去,看见月影之下,一道黑色身影犹如夜枭,在雪地中疾奔而去,
李元贵已拔出身便所携的腰刀,正护着嘉芙,又迅速地打了声尖锐的唿哨,急唤先前被留于山门外的侍卫前来护驾,转头看见裴右安已经奔出,指着数十步外一株大树,道:“裴大人!这刺客方才竟匿身树上!”
侍卫迅速赶到,裴右安命侍卫护着嘉芙入内,护驾,自己拔剑,循着雪地留下的两道足迹,疾步追了上去。
第70章 第 70 章
裴右安循着雪地足印, 一口气追到了后山, 见前头一个黑影借势腾挪,正纵身攀爬那道丈余高的山墙, 身形如蛛,异常灵活。
山墙之外, 便是老林, 一旦被他逃走, 如此雪夜, 怕再难觅踪迹。
裴右安足下未停, 朝前奋力掷出手中长剑,长剑如蛇,穿裂空气, 朝着那个黑影驰掣追去,勘勘就在那人攀上墙头, 纵身待要翻墙而出之时, 剑尖追至,插入后肩, 那人身形一顿,从墙头跌落在地。
一个侍卫追赶而至,见那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犹要再逃,上去便将其制于地上, 裴右安疾步到了近前, 俯身下去, 迅速捏住那人颌骨,指间一个发力,伴着轻微“咔哒”一声,那人惨叫,整个下巴脱了臼,从嘴里滚出一颗已被咬破的蜡丸。
……
皇宫后寝,周氏彻夜未眠。
今日逢有早朝,天近五更,皇帝却依旧未归。
她的人,也没有消息传回。
这是从太子大婚那夜之后,萧列第二次于深夜秘密出宫。
周氏已经确定,萧列那夜的所去之地,必是慈恩寺里的那个所在。
她也可以推断,皇帝今夜再次出宫,十有八九,依旧和前次一样,还是那个地方。
她并非不知派人窥伺帝踪,万一败露的后果,但她无法压制自己的这种欲望。
高丽、安南的王姬世女,很快就要被接入后宫册立为妃,不但如此,开春之后,礼部和宗人府还会主持秀女采选,这个后宫会继续充盈。
周氏明白,这里不再是武定王府,二十几年以来,自己独占丈夫一人的局面,将再不复返。皇帝的身边,很快会有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人了。从今往后,纵然她依旧统领后宫,地位高高在上,但个中滋味,也就只有她自己明白了。
但若仅是如此,便也罢了,周氏绝不至于糊涂到要因为皇帝广纳后宫而铤而走险。
多年以来,猜疑下的心病,让她从皇帝扩纳后宫的这个原本再寻常不过的举动之中,嗅出了一丝异常的危险气息。
先是太子妃妄言诞语,惹出了一场意外祸事,后虽勉强圆了过去,但太子妃和太子,自那以后,显便见恶于萧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兄弟手段过激,邀功不成,弄的周家灰头土脸,又再次牵累到了太子。
其实萧列登基之初,便有礼部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大臣引经据典,上折建议皇帝扩立后宫。但那时,萧列一概以国事未定无心后宫为由,给发了回去。
皇帝在这个时候纳言开立后宫,绝不可能只是表面所见的那么简单。
倘若之前,皇帝还只是有所不满的话,那么此刻,或许便是太子之危的真正起始了。
萧列正当壮年,他还有的是时日。倘若他改变了想法,这世上,又有谁能够阻止?
从那年,他将十六岁的裴右安带到武定的那一天起,许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周氏便感觉到了,萧列对这个所谓“故交”之子,异乎寻常。
而这一切的根源,或许就在慈恩寺的那个院落之中。
如今,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她也必须要弄清关于皇帝的一切。
为了保证不出意外,她做的极其小心,连太子都不知情,所派之人,也是在武定时起便被她暗中所用的一个侍卫,万一事败,必会当场服毒自尽,这一点她非常确定。
周氏和衣而卧,终于朦胧睡去,突被一个恶梦惊醒,悚然而起,发现天已微亮,忙召林嬷嬷问事,宫人奉命而出,片刻之后,林嬷嬷未入,殿外却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
那脚步沉重异常,一声声地踏地而来,声响越来越近,恍若隐含怒气,震动耳鼓。
这个皇宫之中,还有谁会如此走路?
周氏心跳猛地加快,从那张凤床上飞快地爬了下去,才奔出去没几步,便见殿前宫人在地上跪成了一片,垂地帐幕猛然浪动,被人一把掀起,伴随着金钩扯落在地的轻微撞击之声,萧列的身影,出现在了周氏的面前。
周氏猝然停步,对上萧列投来的两道阴沉目光,心飞快地下沉,却定了定神,勉强笑道:“万岁不去早朝,来此可是有事?”
萧列冷冷道:“你胆子不小,竟敢派人窥刺于朕!即刻起,你迁出坤宁宫,迁往北苑,没有朕的许可,半步也不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