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春景
此次来探望颜异,此人也最为热心。认认真真地问了几句,然后却是沉吟了半晌,后与颜守小声道:“在下识得一名杨神医...此人名声不显,实则是极有效验的,也有不少贵家请他诊病。不夜翁主身边的疾医夏侯先生,便是此人的师弟,说是当年他还救过不夜翁主...”
“前几年,杨神医在荆楚之地行医...谁曾想,前几日在酒舍见到了这位杨神医。若是请来的疾医不管用,便去请杨神医罢!”师兄还将他口中神医的地址告诉了颜守。
颜家在京城也没有多少认识的人,即便有些人能扯上关系,到底不牢靠。请来的大夫确实存在水平不够的问题——此时的医生名声基本上就是靠口耳相传,传播渠道很窄。另一面呢,神医这种级别也不是谁请都去!谁知道病人以及病人家属是个什么人呢!
如果是那种不讲道理的...说实话,做到‘神医’这个份上了,又不缺钱,肯定愿意挑选合心意一些的病人的。胡搅蛮缠、根本说不清楚道理的,这种人该治的是脑子,而不是身体!不少医生是懒得搭理的。
之前也请了一个大夫来给颜异诊病,人不算差,是朝廷派来的(汉代的太医分为两个班子,一个归少府管,主要给皇室看病。还有一个是太常管的,负责给高官看病,颜异算是达到这个标准了,但派过来的大夫水平并不算多顶尖,最多就是算不坏而已)。
然而这也好过没有,长安不是琅玡,更不是临沂,很多原本简单的事情都会变得复杂起来。随便找来的大夫,恐怕还不如朝廷这边的来的靠谱。
也因此,师兄推荐一位神医过来,对于颜守来说是想瞌睡来了枕头,感谢了好一会儿,才送走了探病的客人。回头就让人按着师兄说的地址去找那位杨神医了...他可不会等到现在的大夫治不好了才去找‘神医’。
千百年来病人家属都是一个样子,能有好医生谁会将就差一等的呢?后世,即使病情并不严重,也没人愿意找家门口的三乙医院!至少得去离家相对近的三甲医院。更进一步的,都冲着北京上海跑!
医疗资源集中的局面形成这是多方面的影响......
不过多久,请神医的人就回来了——神医没有一起回来,只说了明日会上门诊病。无法,颜守只能让婢女按照之前大夫的医嘱照顾颜异。
说实话,他是真有些担心...发热这种事情可大可小,真的一直缠缠绵绵不能好转,将人彻底拖垮的也不少见。如今家族宗子交到他手里,他是有一份干系在里面的!就算这件事其实怪不到他头上,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了,那也没用!
第二日,颜守一直等着的‘杨神医’总算来了。
打眼一看,颜守心里其实是有一些不信任对方的...没办法,谁让这位实在是太非主流了!如今对外称‘神医’的,大都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再不然也是精力旺盛、血气旺盛的壮年人。这位却是黑瘦黑瘦的,整个人还有些瑟缩。
若不是提前有颜异的师兄宣传,颜守恐怕要将对方当成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关中老农了。
至于如今,他也只能自己说服自己——这才是有真本事是!有本事的人向来不与流俗同,这称之为‘异人’,古已有之、古已有之...
杨神医或许察觉到了颜守的复杂心态,或许没有察觉...反正他也不在意这些,他是来给人诊病的,病人家属心里想什么他管不着,但也影响不到他。自从他从南方大山里出来之后,他开始看各种病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全都有!贩夫走卒也就算了,有大夫愿意不收钱给他们看病就不会挑剔其他。王公贵族则不同...这些人想法多,如果杨神医什么都要在意,早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钻研医术了。
问了问之前大夫的脉案和医嘱,又问了问这一两天颜异的情况。做到心中有数之后,杨神医才进入内室给颜异看病。
看完之后立刻道:“这哪里是发热,分明是忧虑过度、悲痛伤了五脏...也不是一日两日才有今日的样子的,是之前诊病的大夫没有根治!”
一听这话,颜守立刻觉得这是真遇到神医了!小鸡啄米一样,对方说什么都点头:“正是如此,杨先生说的一分不差!”
杨神医又说了几句,这个时候话锋一转,道:“不过这也不能怪过去那些大夫,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令弟之疾病不在肌肤骨髓或者五脏,全在心中。而这心中之疾病,若不是自己想通,其他人也无多少办法。”
其实一把脉,杨神医就断定这是一个忧虑过度、心思郁结导致各种病症的年轻人了。只不过这么沉重的心绪到底来自哪里,这是难以判断的——他还有些奇怪,毕竟这样一个出身富贵、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实在看不出哪来这么多愁肠百转...
之前去请他来诊病的人是自报过家门的,所以杨神医知道这生病的人是大司农中丞。在长安,千石官或许还未爬到顶尖,但怎么也不算是小人物了。再参考他的年纪,说前途无量绝对不算夸张。
不过有些古怪归有些古怪,杨神医其实是没有多少探究的想法的。对于他来说,他和病人一般不存在诊病之外的联系。而且有的时候了解太多也没有什么好处,大户人家阴私事情多,他这样的大夫最好不要知道。
“罢了...这几日我住在贵府,为令弟调养身体。”杨神医虽没有说出什么承诺,但在颜守耳朵里这可比拍胸脯保证更有用!人都到家里住着了,这显然是很有自信才会有的决定!不然的话,人医治不好,想偷偷跑路都跑不掉!
颜异这两天虽然发热,但却不是完全没有清醒过的,实际上他白天通常有一半的时间是醒着的...只不过醒着的时候也有些精神恍惚而已。
“我病了?”他其实还有一些没搞清楚情况。
婢女一边给他喂药,一边道:“公子已发热两三日了...”言语之间很是担心。
颜异却没有注意到这份担心,只是愣了愣,没有再说话,与此同时,他也不肯再吃药了。
这可着急坏了婢女,然而强行灌药也不敢,只能去求助颜守。
颜守一听,头都大了,一边派人去请刚刚才安顿下来的杨神医,一边就去颜异的屋子。
“昭明...我听人说你不愿用药?”颜守的眉头皱的都能夹死苍蝇了,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这个族弟到底是闹哪一出!他倒是听说过一些小孩子会因为药物苦涩而抗拒吃药,但那都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自己这族弟从小就稳重老成,没道理越活越回去了吧!
颜异半阖着眼睛,并不回答颜守的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这个时候‘姗姗来迟’的杨神医也来了,路上他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如今看到颜异这幅‘拒不配合’的样子,乐了...说实在的,他很少在权贵人家看到这样的人了。
权贵人家的男子,要么就积极上进,继续维持家族的财富和地位,成为最一板一眼的那种贵族男子。要么就彻底堕落,成为外人口中的纨绔子弟,整日沉迷于声色犬马,就算不是欺男霸女之辈,也算是没救了!
他本以为自己这个病患会是前者,而如今看来,分明不是啊!
杨神医挥挥手阻止了颜守的继续劝说,而是观察了一会儿颜异的神色,然后给他把脉。最后站起身来摇头道:“颜中丞这样的病人是最难医治的,自己有求死之心,谁又拦得住呢?”
颜守被一句‘求死之心’给吓住了,转头看向颜异,失声道:“昭明!你这、你这...何事至于如此啊!”
他是真的震惊!他不明白,看起来顺风顺水,日后前途也是一片光明的下任族长,为什么会求死!
颜异不说话...实际上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说的。
杨神医其实一般是不管这种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颜异还是忍不住劝了两句——可能是因为颜异长得讨人喜欢,也可能是他一时爱管闲事了。
“颜中丞如此,别的先不论,何等对不住家中父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损毁,这不正是儒家子弟信奉的么?人活一世,并非为自己而活,也是为家族、为父母、为妻儿亲朋而活...”杨神医这话说的自己都牙酸,毕竟他自己就是一个我行我素到了极点的人!当初这些东西没有管住他,他现在却用这些话来劝别人。
然而他却不担心这话不起效果,一方面,就算没劝到人也没什么,反正丢掉性命的又不是他自己!另一方面,他觉得颜异并不是那种不吃这套的人!若真是这样的人,也不会内心郁结到这个地步了!
会心思入愁肠者,大多都是在和自己较劲!一个常年我行我素的人,哪里会和自己较劲,他们早就怎么舒服怎么来了!外界轻易影响不到他们。
事实上,这话对颜异确实有用...现在的他,死了比活着更轻松。当他在用自我折磨的方式减轻负疚、悔恨之类的情绪的时候,甚至觉得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命运自己去决定回更简单...或许他自己并没有明确这一点,但他的潜意识显然已经很清楚了。
这种时候,也只有父母、家族之类的能拉住他了。
他得记得,当初是为了什么而将他最不愿意抛下的人留在了原地、将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弄的遍体鳞伤!曾经付出过巨大代价的东西,人们是没办法轻易说放手的,因为这意味着过去的付出与牺牲也变得毫无意义了。
他不能忘...
他到底还是按照医嘱用了药...但也仅此而已了,之后颜守尝试着开导他,让他放开心胸云云,他根本听都没听——杨神医也在一旁听的心中发笑,这种事情向来是旁人说的容易,当事人却是千难万难的!
何况他听颜守说的那些,似乎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颜异会有如今的煎熬...连为什么如此都不知道,就更不能有针对地劝说了!
反正也是闲的没事,杨神医便自己去劝。这个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越老心肠越软了,放在哪怕五年前,他都不可能有这份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