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炼意
霍去病想要往那边挤,磐蛮却伸手拦住了他。
“将军勿着急,他家店里就两根横凳,坐不了几个人。将军若是想要尝尝,不如去对面的茶肆坐一会儿,仆让人给将军送过来?”
“喏。”霍去病带着两个手下上了茶肆二楼,临窗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对街楼下的羊杂粉店。
见到磐蛮已经跟店家说好,让烫了粉送上来后,霍去病转头打量从未来过的这茶肆。
刚才上楼的时候他看过一楼大堂,跟以前印象中的差不多,基本上是供来往行人落个脚,喝口水。二楼就不同,装饰得要雅致一些,但是跟关内相比,还是上不到台面。唯独他坐那个位置的斜前方,靠着墙那儿空出了一块,起了个木台,大概两级台阶的高度,中间放了个条案,比普通家用的稍微高了些,后面摆着个木凳。条案上有一块乌沉沉的木头,还有一个托盘。
等磐蛮上来后,霍去病抬了抬下巴,问:“那是作甚的?”
磐蛮顺着一看:“哦,那是说书人的位置。今日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过来说书,要不我去问问掌柜的?”
说书?霍去病从未听过这个词。要知道书册乃是大家贵族才有的,普通人哪里能接触到这么高级的东西,居然还有人专门说书,难道是落魄的士族郎君给普通人教授学问?简直是堕了士族的面子!
磐蛮哪里知道他不过随口一说,就让霍大将军心里怒火上涌了。他蹭蹭蹭的跑上楼,笑道:“将军运气不错,今日有说书人的场。原本是午后才开始的,听闻将军在,掌柜的已经让人去请了。”
磐蛮说完就发现霍大将军的气势有所改变,但是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茫然的看向霍大将军的两位下属。
“磐蛮,这说书人是干啥的?”
其中一个下属跟了霍去病两三年,也是士族出身,对自家将军的脾气很了解。但是他觉得陶大娘子不可能让人干出这样有毁士族颜面的事儿,那么这个说书人肯定有其他的说法。
“哦,其实啊,说书人就是个讲故事的。”磐蛮不但自己来听过两次,还带着阿妹来听过一次,听的是说书人讲的关内的公子小姐的故事,还挺好听的。
磐蛮的话让霍去病的怒气稍微降了一点,但是他还是很不高兴,只是他舅舅再三告诫他,要控制自己的脾气,再有一个,什么事儿都得三思而后行。所以他打算看看这说书人到底是怎么讲故事的,再来决定要不要发火。
大概等了小半个时辰,也正好让他们把热腾腾的米粉吃完。
这米粉真的味道不错,虽然是杂粮粉做的,不如他一直吃的精白米粉好,可配着热腾腾带着些辛辣的羊肉汤一起下肚,那种从尾椎顺着脊骨冒出天灵盖的舒爽简直能让人再干他个三大碗。
磐蛮不可能跟霍大将军同桌,他就跟另一个比较沉默的亲随坐到了另一张桌子。
人渐渐多了起来,上二楼的都是有点身份地位的人,相互之间也熟悉,上来之后互相打着招呼,在伙计的带领下纷纷入座。
片刻后,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普通士子的衣衫上了楼,在条案后入座。他将手里抱着的布包摊放开,拿出一卷羊皮纸小心翼翼的展开,大约到四分之三的样子就放在那里不动了。而后,他结果伙计递来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润了下嗓子。
“啪”的一声,那文士拿起桌上的木块重重落下。紧跟着,原本还有些吵闹的二楼顿时安静了下来。
霍去病眉头微微一抬,眯眼:原来这块木头是这等用法!
那说书人讲的是一篇连载的故事,已经讲过不少内容,今日是从上次停断处接着开讲的。
这说书人讲的故事,正是开国皇帝陛下的丰功伟绩,加入了不少艺术渲染手法,再加上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调和丰富的表情跟手势,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寥寥数字,竟被他讲成了跌宕起伏的传奇。
霍去病起先听得不知所谓,后来竟然慢慢的听进去了,明知道事情的发展如何,却也还是被说书人带动了情绪,跟着他的声音语调起起伏伏。
“啪”!
说书人在一个十分惊险的情节处停下,手起手落,惊堂木一敲,今日的故事就暂告一段路了。
二楼顿时响起咒骂之声,但那说书人荣宠不惊,丝毫不为所动。他的小跟班拿着那个托盘,一桌一桌的开始收取打赏。
霍去病也没听够啊,发觉对方不讲了,顿时气急:“这就完了?为什么不继续?”
磐蛮从荷包里掏出铜钱丢到木盘中,再回头给霍大将军解释:“这是规矩,每天只讲半个时辰,原本是午后和傍晚各一场,今日把午后那场给提前了些。”
“谁出的主意这是?为什么不一口气讲完?”霍去病怒瞪双目,在犹豫要不要仗势欺人,让那说书人将这个故事讲完了再准他离开。
“诶诶,将军不可。”磐蛮顿时紧张起来,“不如将军回去问问大娘子吧,这还是她安排的。”
“……好个大娘子,若是不给个说法,本将军跟她没完。”霍去病起身蹭蹭蹭下楼了,再呆下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仗势欺人或者拿钱压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姨妈头痛欲裂,然后男人怀疑我被传染了,要把我关在卧室不许出门!神经病啊!
第七十一章
怒气值满点的霍大将军冲到霍桐的将军府时, 其实早已经恢复正常了。外出逛了这一圈,虽然没有看完, 但是他大概明白了陶倚君和李县令想要做什么。
“东南城的女学已经建好了?”进门的时候, 霍大将军突然回头问了磐蛮一句。
“尚未。”磐蛮不是监工,他也不清楚建到哪个程度了, 但是那边还在施工他是知道的。
“听那日大娘子吩咐孟叔去托人购买些珍奇花卉, 想来屋舍是差不多了,园子还得琢磨一下。”
女学虽然占了两条半的街道,但是边城面积整个就不算大, 所以女学那一块儿也不大。她跟李县令娘子商讨了好久,又请了几位出身大族的娘子女郎过来一起出主意, 最后定下的方案里面。珍奇花卉和竹林梅林占比不小。
这些娘子虽然嫁到边城, 也难得回去娘家, 可到底还是思念家乡的景色,哪怕只多看两眼类似的花枝树木, 也能聊以安慰了。
霍大将军走进园子, 转头就看到霍桐跟陶倚君相对而坐正在对弈。
“大娘子, 你给说说, 为何要让说书人每日只说两个时辰?”他不客气的在旁边坐下,挥手让人端来食物,中午就吃了两碗米粉,然后听人说书,现在坐下来就觉得有些饿得慌。
“磐蛮带大人去听说书了?”陶倚君吩咐婢女将中午烤好的羊羔肉端上来,还烫了两壶酒, “将军先吃点东西再说。市集那边现在还没有好点的食肆,大人该回来吃午膳的。”
“那边的吃食还不错。别说这个,你说说为何要让说书人一天只说一点点。还有,这说书人说的是什么书?”
陶倚君朝霍桐笑笑,有些狡黠:“大人听了可觉得还想听?”
“是,你这不是吊人性子么。”
“说书人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啊。”陶倚君慢条斯理的给他解释何为说书人,说的都是什么内容。
“照你这样说,那说书人平日除了说些故事,还要将圣令编成话本说与百姓听?”
“百姓不识字,圣令下达之后,也是在府衙宣讲,然而宣讲圣令的人说的那些都是语言深奥的东西,百姓听不懂。让说书人将之换成日常话本来宣讲,效果可比照着念好得多。当然,宣讲圣令还是要的,说书人起的作用也是辅助。”
骠骑将军可不只是有勇有谋,他的政治敏感性也非常强。陶倚君这么一说,他立即领会了其中的好处。
今日他听的故事是开国皇帝的传奇,都是光伟正的描述,让普通人觉得我们皇帝陛下就是天命之子,这是在宣扬忠君。
陶倚君想要达到的目的还有很多。
今日这位说书人是她从流民中挖掘出来的,祖上是落魄的士族,在吃饱穿暖都成问题的时候,面子也就没啥大用了。他很乐意接受陶倚君的安排,也喜欢做这份工。说书人说书人,说的那都是书!不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东西。再看看那些有钱人为了听他说的故事,早早的来占位置,打赏也给得丰润。他除了能养活一家老小,还可以收学徒。
陶倚君让他将史书的故事编成话本说给人听,又让他偶尔插几个小段子,将县令大人的德政传扬出去,连水利招工给出的条件福利他都能说个头头是道。那些没钱上二楼听话本,只能挤在楼梯口听一耳朵的普通人就是他的宣传渠道。
“其实还有个好处。”霍桐补充道,“以后说书人多了,便可前往其他边城说书,他们总要带着些学徒一起,又是在茶楼酒肆说书,收集某些信息方便多了。”
霍去病手抖了一下,双目锐利的看向霍桐,后者淡定自若的回视。
“你这样做……”霍去病沉着脸盯着霍桐,“若是被人抓住把柄,谁都救不了你。”
“属下只是说可以,并未实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霍桐心里有数得很,他当着霍去病的面挑明这个,就说明他并未想过以此行事。
“这件事不许和旁人说道。那说书人我会先带走。”
“说书人是陇西郯氏的族人。”陶倚君取来书架上的盒子,打开来,取出一支宽两指的竹简,上面细细密密的刻了不少字,“这是他的生平和家人的来历。郯氏是大族,他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分支族人,家贫如洗。其娘子是平民,生有三子一女。逃难来小方城的路上,幼子夭折,又收养了两个失去双亲的儿女。”
“这人……自己都养不活了……”霍去病不是心软的人,带兵的人心慈不掌兵,他实在想不通自己的孩子都活不下去,为何还要收养他人的儿女。
“也正是因为如此,郎君和我才信任他的为人。”陶倚君将那支竹简递给霍去病,“将军可善待他一家。”
对方虽然落魄,但也是良民,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一个念头,就让这家人的未来发生改变。
霍去病接过那支竹简,在手指翻来覆去,眉头蹙起却不吭声。
陶倚君起身说她要回去处理些事情,待晚膳时再过来。便将此处留给霍桐和陷入某种思绪的骠骑将军。
“你这未来娘子心思不小。”霍去病悠悠道,“你就不怕她过于胆大?”
霍桐颔首微笑:“我信她。大娘子行事飒爽,极有分寸,从来没有做越距的事情。将军知道我是个粗人,虽跟着族叔多年,却并没有族叔那么博学多才。大娘子从不嫌弃我,遇到事情也会一五一十将她所想尽数告知与我。”
“我信她没有坏心思,但是你不觉得她过于强势了?”
霍桐摇头,沉吟片刻后抬眼看向在富贵侯府长大的将军。
“将军长于侯府,自然也知道女郎们的手段不比男人差。只是有些女郎将自己的前途尽数系于郎君身上,而大娘子只是更加相信自己。”霍桐最初的时候也纠结过,但是被卫老敲醒,也被族叔叫到身边细细劝导过,“大娘子与我的身世有略同之处。她虽有亲娘在,可另嫁之后便是别家的娘子别人的阿娘了。大娘子被她阿耶从小教导,不愿意依附陌生家族,自己又有能力,我觉得这样其实也挺好。我常年在外征战,她在家里也不需要我担心。”
“行吧,你自己觉得好就行。”霍去病跟霍家人关系并不算亲近,他阿耶在霍家也不是多有能力的人,倒是他那个异母弟弟霍光还堪造就。
“此次我前来,也有监督互市一责。”霍去病直言玉门关原本不是陛下心中建互市的第一选择,只是听闻玉门关去岁雪灾和叩边之后恢复极快,便上了心。
“互市的重要性不需我多说你也该知道,舅舅不日会前来,奉陛下之令巡察边关并监督互市的开设,若是阿桐有上进之心,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霍去病说得很明白了,但他并不会强迫对方听从。每个人的前途都是自己挣出来的,他同样如是。
“明日你与我同去,叫上本县县令,先去确定互市的开设地点,还需要修建棚舍。”霍去病原本是打算今天自己先去逛一逛的,结果中途冲回来,现在也就懒得出门。
“将军,互市的地点,李县令和属下已有初步打算,不如趁现在时间还早,先去看看?”
“你这人忒没眼色。”霍去病笑骂了霍桐一句,起身,“不去,让磐蛮小子将南城的图取来与我,我得细看看,你家那个娘子心眼儿特多,我要先品品。”
其实是上午逛那一圈,已经让霍去病很有些震撼,虽然明面上城里的建筑都是李县令下令修建的,但是他从磐蛮那套了话出来,这城南的设计全是出自陶倚君之手。
他不是没见过聪明的女郎,霍桐说的对,在长安那个皇城里,贵族家的女郎就没有蠢笨的,可真要跟陶倚君相比,似乎一个都比不上。
第二天他们一行数人骑马出了城。在东门外的仓库那地看了一圈,又去东北角转悠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把互市设在东北偏东的那一片草场上。
互市是有专门的将士来守的,验明身份,登记上册什么的都是州府派的人下来监督执行。李县令知道自己不可能从互市本身获得一毛钱的好处,他赞同设立互市的目的一是提升小方城在边关一带的重要性,二来是为发展小方城自己的贸易打基础。
没看到互市还没正式设立,来此处交易的西域商人已经多了不少吗?那些严禁私下交易的物品需要在互市上进行,但其他一些价值不那么高,但又很重要的货物,就可以先期在市集里出售了。
选择在东门外设立互市,也是因为这里离小方城的仓库不远,一条可供三辆牛车并排同行的道路连接着互市跟仓库,中间相交的是驿道。十字路口处有驿站设立,还有一处守卫营地。
在互市的西北角也划出一块地方修建了仓库,专门提供给易货的西域和外族商贾使用,跟大汉商贾使用的仓库遥遥相对。
李县令命手下小吏将这块地丈量出来,并立下标识,之后就可以行文送与州府备案,等州府大人得圣令回复可以修建后,李县令还得下发徭役与边城百姓。
在男人们为了互市的建立而奔忙的时候,城内的娘子女郎们又聚到了一起。
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女学的大部分主体建筑已经完工。细节布置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今日是胡家小娘子交好的一位娘子下帖请的诸家女眷,就用的已经完工并装饰精美的一处院落。
“徐家女郎已经许了人家了?怎么没听到定亲的消息?”陶倚君跟胡小娘子和阿满三人坐在一起,轻声闲聊。
“她家女郎是定的娃娃亲,夫家就是徐家娘子的娘家表侄。”胡小娘子喝了一口茶水,美目四顾,溜了一圈周围发现没有外人后,还是再度降低了些声音,“那男方身体不太好,原说等徐家大娘子满了十五才行纳吉,可半月前听人说男方家要求提前,说是要给他家郎君冲喜。还说若是徐家不同意,便要先抬了妾室入门。”
冲喜是需要仪式的,而往常纳妾不过是从侧门抬进去,家里人吃个敬茶就成,这还是得有面子的妾才会如此,没身份地位的女郎做妾,是不得行礼仪的。而要冲喜的话,肯定得大张旗鼓的走成亲的一趟流程,这说是娶妾,跟娶亲也没啥差别了。进了门要是郎君没好转还成,若是冲喜成功,日后正妻入门还得气弱三分。
徐家就是被拿捏住这点,才急冲冲的要将女儿嫁过去。
“那男方家里是当地望族,若非当年定下娃娃亲,他家里人是看不上徐家的。”胡小娘子近乎耳语的道,“徐家当年跟他家定亲时还颇有家产,这几年生意不好做,他家能出头的又早早去了,现在撑门立户的是徐家二伯,徐三郎跟他二哥向来不对付,自己又是个没有太大本事的人,偏安一隅还成,要想给女儿撑腰就弱了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徐家不是不知道这对女儿不公平,若是嫁过去就死了丈夫,虽说可以接回娘家再嫁,但到底再嫁女不如头婚的。再说以徐家现在的情况,再嫁还不定能找到比这病秧子女婿更好的家世了。
陶倚君没吭声,她虽然没有这番苦恼,但要不是阴差阳错的跟霍桐定下亲事,说不得她到最后也只能将就了。当初离开家族投奔兄长,就是不想把自己的婚姻交给别人摆弄。她是逃离了,可这世上还是有太多的女子逃离不了。
在她身边,阿满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脸上的伤痕已经淡了不少,可还是能清晰的看到扭曲的瘢痕。大娘子说想要达到理想的效果,至少还得再用药半年。因着脸上的伤痕,她对自己的亲事已经完全不抱希望。幸好阿耶还念着自己可怜,没有强迫她出嫁,但是再拖两年她就过了婚龄,到时候除非出家,否则还是躲不掉嫁人。可世人都是看脸的,她难道只能嫁给那些鳏夫贫民吗?
就在三人陷入沉默的时候,听到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声,还有叫骂的声音。
“怎么回事?”陶倚君起身朝人多的室内看去,就看到里面乱糟糟的一团,好几个小女郎被护着退了出来。
她们三人担心出事儿,赶紧过去瞧个究竟,才走到门口,就差点被里面冲出来的女郎给撞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