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安雨
第95章
2022年9月1日,襄城郊区,石榴苑
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帘随风轻轻摇摆,雷珊能看到夜幕中的星星眨眼睛。
把横在腰间的胳膊推开,雷珊总算轻松了:梦里她穿着束身衣,呼吸都费力。身畔男人像是始终没睡熟,看看手表,凌晨两点。
还有五个小时,章延广想。一旦接近秦鼎,他和战友的行踪会被苏慕云密切监视、跟踪追逐、埋伏剿杀,高科技武器和狠辣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为了石榴苑避免发生科技园惨状,必须切断所有联系,再见雷珊不知何时何日。
原来枕着的是他胳膊,雷珊换个舒服些的姿势,舔舔嘴唇,去摸床头柜上的杯子。他胳膊长,端过来喂给她,水还带着余温。
“睡吧。”他把她拥得更紧,摸摸她黑发,“再睡会儿,啊?”
被他粗粝掌心拂过,雷珊清醒得如同被暴雨淋成落汤鸡的流浪猫。
“老胡。”她裹着薄被坐起身,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关于秦鼎,多告诉我一点。”
长长叹息之后,章延广忽然笑了起来,胸膛不住振动。他下床拎起长裤,摸出烟卷叼在嘴里,火光一闪,烟雾慢慢弥散。
床铺动了动,他坐回床边,用打火机点燃床头柜上的烛台,“珊,秦鼎是军事驻地,和石榴苑没有可比性。”
“只要进了秦鼎,你的枪你的刀都会被收走,车也摸不着,你能种种菜养养鸡做做衣裳,顶多种点花。”他微微笑着,心平气和的说:“别人找你麻烦怎么办?遇到事拿什么自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哭都来不及。”
“苏慕云怕死,走到哪里都带着护卫,起码200人,也许更多。”他学着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摇晃:“知道秦鼎有多少士兵吗?4000个,都是受过军事训练的战士,摸过枪见过血杀过红眼病;比不上我们,对付你这样的普通人绰绰有余。”
“第三,秦鼎内外消息断绝,我在外你在内,真到了关键时刻,我连你在哪都不知道,你怎么里应外合?靠你那个姓钱的朋友?”
“珊,这种情况下,你能做的太少了。”章延广温和地说,见她黑白分明的双眼盯紧自己,忍不住安慰:“再说,你这么漂亮,进去就得安排相亲,到时候我连老婆都没了,还不是要了我的命?”
雷珊却一点都不好糊弄。
“第一,就算只能做做后勤,也能传递消息,随机应变,最起码比什么也不做强,对不对?”她哼一声,竖起两根手指:“第二,苏慕云身边人多,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在幸存者地盘,他在中央指挥区,面都碰不着。我不打算硬碰硬,更没计划绑架他,解决他是你的事。”
“相亲有什么了不起,我就说我喜欢女人,对男人不感兴趣。章延广,说实话,你对拿下苏慕云有把握吗?”她厌倦了拐弯抹角,握住他手掌:“没有,对吧?想想也知道,你们人少,苏慕云不是傻瓜,手里有武器有人质,陶娇也找到了,轻易不会离开秦鼎。你们只能硬攻,或者找机会混进去。”
就像七年之前一样,过程伤亡惨重,末了章延广只能一命换一命。
“我就一句话,我要去秦鼎。”她把血腥场景驱出脑海,指甲掐入他皮肉:“你现在两个选择,一个是你走你的,我去我的;第二,把里面情况告诉我,有没有可靠的人,哪里更安全,还有,我能做些什么?”
章延广的回答是紧紧拥住她,力气之大令她喘不过气。“不要去。”他在头顶不容置疑地说,话语生硬,“你的心意我明白。在这里等我,我答应你,尽快回来,好吗?”
即使人回不来,魂魄也会随着春风,飘飘荡荡回到她身边。
贴着脸颊的胸膛温热,心脏砰砰跳动,雷珊狠狠咬一口,用力推开他,抓起薄被裹住自己,翻身面朝墙壁。
“晚安。”她说,打个哈欠,口齿不清地说:“我就不送你了,秦鼎见。”
章延广颓然把脸埋在手掌里,半天才开口。“珊,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不想我走;我也想留下,我想陪着你,我耕田你织布,天亮了干活,天黑睡觉,你再给我生个儿子。”他耐着性子,沮丧是发自内心的。“可我欠了别人的命:除了我父亲,还有丁鑫源,陈东灵,李宗元,王华英,刘雄....”
雷珊静静听着,有的她听说过,有的则是陌生人,最后提及的是科技园牺牲十人,包括一只胳膊的扈羽,她见过的。毫无疑问,这些活生生的面孔和血泪铭刻在章延广心底,从白天到黑夜,从盛夏到寒冬。
“珊,如果没有我,没有我父亲,他们好端端活着,能吃饭能睡觉,能执行任务能打红眼病,还能娶媳妇生孩子。”他干巴巴说着,愧疚和痛苦是显而易见的。“他们替我送了命,我必须还,苏慕云欠我的,不能就这么算了。如果我不去秦鼎,死了也闭不上眼。”
她哽咽着,“我,我从来,我知道的,你不是一个人,如果你死了,冯嘉师他们也会替你报仇。”
他点点头,柔声说:“那你就等着我。”
初二那年,跟爸爸妈妈去桂林,乘竹筏顺百里漓江而下,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绿树长到水底,不知名的小鸟婉转歌唱,山峰千奇百怪,佝偻着腰的竹筏工不时讲:这是乌龟爬山,那是天狗望月,那个是望夫石。
从前有对夫妻,丈夫被征招入伍,妻子舍不得,带着孩子日日在江边守候,不知什么时候化成一座山峰....
她不喜欢望夫石,也不打算苦苦守候,这年头早就不流行了。
他挤出个笑容,拉过雷珊手掌放在自己健壮有力的胳膊上:“怕什么?怕我打不过姓苏的?珊,你也太看不起你老公了,大白熊我都能对付,苏慕云算老几?他可是我的手下败将。再说,荆州那么多家伙是吃素的?轰也能把秦鼎围墙轰开,苏慕云还能挖个坑钻地里?真钻地里我也能把他揪出来。”
这话也就骗骗诗诗和娜娜,雷珊腹诽。真这么简单,他和战士们干嘛周密计划、反复钻研,迟迟不敢动手?硬轰围墙等于屠城,踏着幸存者的尸体闯进秦鼎么?
雷珊用手背抹抹眼泪,把薄被盖到头顶。隔着一层棉布,能听到他絮絮叨叨“再说我又不是孤家寡人:老冯是我老伙计,董亮是我爸爸用过的人,何仙姑吕洞宾你认识,李大嘴石头那也不是好惹的,当年全军大比武,接连两个冠军。就连小白....”
那个满口天津话的年轻战士,张口闭口“姐姐”。
雷珊忽然想哭。
两世为人,换在窦婉那些晋江小说,早早当女王、搞基建、囤粮草、泡帅哥,成一方霸主吧?轮到她呢?留不住师傅,救不了朋友,基地两次被攻陷,还结下郝一博这种生死仇家;好不容易遇到个顺眼男人,相处三月就要分别,再会遥遥无期。
热泪不停涌出眼眶,雷珊只好把脸埋在枕头里,蓝白格枕巾还是她从仓库挑的呢!
两只胳膊把她挖出来,背脊靠在他的胸膛,灼热嘴唇没头没脑亲她头顶、脖颈、脸颊,最后亲亲耳朵。
“珊,听我的,等着我,啊?明年这时候我就在了,天天陪着你。”章延广呵呵笑着,听起来信心十足:“到时候让你见到我就烦,巴不得我躲远远的。董亮和他媳妇就是,前两年好的什么似的,有了孩子天天吵架,差点动手,董亮只好住宿舍。”
他说谎,他....回不来的。
七年之前,第一次听说这个陌生名字,章延广就成了死人。
这位传说中的死人正坐在对面,双腿毛茸茸,脚丫大的像小船,肩膀和胸膛有圆圆的齿痕。恐惧惊惶攥紧雷珊心脏,她吸吸鼻子,大声反驳:“上次你就死了。”
章延广没听明白,“谁?”
她转过身,深深扎进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上次你找到苏慕云了,可你也没活下来。”
“瞎说,认错人了。”章延广轻松不少,温柔地抚摸她脖颈:”你还说我是个独眼龙呢,半边脸。来来,好好看看,我长得丑不丑?”
硫酸....一只眼睛....活鬼....雷珊颤抖着手掌遮住他脸庞,一股沸腾血气猛然涌上喉咙。“不是你。是以前那个你。”
章延广听得云里雾里,哈哈大笑。“哪来的假消息,这么不靠谱。杏石口听来的吧?苏慕云搞的鬼,他得把我说成叛徒....”
雷珊摇摇头。“老钱说的,不是秦鼎那个老钱,是~是七年之前的钱天骄。”
面前男人刚想开口,就被她按住嘴巴。
“老胡,你听我说。我~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黎昊晨。”她咬着嘴唇,话语微微发抖。“我~我死过一次,以前那个我2026年就死了,死在广州粤龙;可我没死透,不知怎么回到2019年7月29日,睁开眼睛,看到红莲赤炎....”
蜡烛静静燃烧,发出昏黄柔和的光芒,露在空气中的烛芯越来越长,弯弯的,像个驼背老头。
房间静寂良久,章延广才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情感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理智和逻辑。一句话,他的大脑正像齿轮飞速运转。
一个善意的玩笑?或者,为了进入秦鼎,编造故事当借口?不,事情可以摊开说,章延广觉得自己是个讲道理的人,何况,雷珊不是喜欢撒谎的人。
于是他用困惑的目光打量近在咫尺的女孩:轮廓优美的鹅蛋脸,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睫毛湿漉漉,嘴唇又红又肿--是他的杰作。她正用薄被裹紧自己,背脊靠在墙壁,线条优美的肩膀被烛火映成奶油色。
方才她一边讲述一边后退,不时微微颤抖,显然在害怕,章延广判断。
怕什么呢?怕他不相信?不,怕他抵触她,甚至畏惧、厌恶,不再喜欢她,毕竟重活一次可是非常罕见的事情--雷珊是鬼魂还是幽灵?是真正的活人么?
为了警告他,宁愿进入秦鼎,甚至不惜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只为了他能活着。
章延广记得第一次喝醉酒的情形。那时他才十几岁,跟着父亲接待原来战友,推杯换盏热火朝天,他也跟着喝白酒,又辣又香,够劲。从此以后,什么茅台西凤酒统统不在话下。
此时他头脑昏沉,心跳加快,明明没有酒,却醉醺醺带三分酒意,仿佛背脊长出翅膀,可以直冲凌霄,揽住日月。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反过来也一样:有情有义的女人哪里找去?他这一生,拿什么回报?
章延广眼圈发红,突然把她搂进怀里,低头吻下去,力气实在大了点。对方有点慌,本能地攀住他胳膊,一声“老胡”被他堵在嘴里。
现在不是亲热的好时机,热血沸腾的章延广告诫自己,深深呼吸,把薄被裹到她脖子下面,这样女孩子就有点像粽子了。
如果雷珊说的真的--他毫不费力地接受这个想法,一个个并不起眼的疑惑迎刃而解:
比如王小册。陶娇说得清楚,2019年7月29日赤炎当天,微博“王小册”不停发帖,介绍丧尸红眼睛等等、24小时安全期、48小时丧尸化,以及几年之后,丧尸行动迟缓。
当时世界顶尖的专家学者一边研究赤炎、患者一边和时间赛跑,各地政府讨论防治瘟疫或者传染病,谁也不敢断定,眼睛越来越红的患者会变得噬人血肉,丧失理智。
荆州行动,雷珊被抓伤手臂,明知感染可能低于被丧尸咬伤,依然几乎崩溃--黑暗电梯间里,她带着哭腔“上次也是这里”
用刀切割伤口之前,他用手电照过,雷珊手臂光滑白皙,半点伤疤也没有。
原来....前世她也被咬伤左臂,就此死了。
怜惜从他心底涌起,忍不住摸摸她脸颊。雷珊一鼓作气说了,不知他信不信,迷茫地朝他笑笑。
其实她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章延广想。
初次相见,他就发现这女孩非常矛盾:表面娇弱美丽,需要男人保护,杀起丧尸却冷静果断,魄力十足,仿佛在战场打过滚、沾过血、摸过刀,跟丧尸打过千百次交道。
名牌大学毕业,素质教养一流,虽然没了父母,却有钱有房有朋友--换成其他年轻美丽的女生,在裙下拜臣之中尽情挑选都来不及,哪有耐心和时间苦练拳脚?她枪法差些,却经过名师指点,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如果不是知道末世降临,有这个必要吗?
何况还有“无间道”。
这种缓慢血腥的狩猎方式只有极小部分幸存者掌握,女人万里无一,至少他自己只见过一两个,雷珊却属于佼佼者--她只不过是个20出头的姑娘,大学毕业没步入社会,如何锻炼心理素质和胆量?怎么掌握狩猎技巧?
还有十堰公安局提起的吗啡和抗生素。算不上最好,可在赤炎发生24小时收集药品、两把枪和食物用品还得逃离襄阳,对一个女生来说很不容易了;整整四年,搬家三次,雷珊团队和谐团结,默契十足,也和物资充足有直接关系。
换成章延广自己,也不一定做得更好。
至于钱天骄提及的“独眼、烧毁半边脸”,他想起科技园冰冷的同伴,有几人被硫酸烧焦的皮肉。
“珊。”他低声叫她的名字,张开臂膀:“来。”
他~相信了么?雷珊有点忐忑地依偎过去,感到他脸颊贴着自己头顶。
说“谢谢”?太生分了;说”我会对你好一辈子”?未来遥遥无期。章延广一时想不出别的话,只好亲了她好一会儿。“珊,照你说,上辈子你没见过我?”
雷珊摇摇头。“只听老钱提过。”
“钱天骄。”章延广重复一遍,快速梳理着刚刚得到的消息:“珊,上辈子我死了,这辈子不一定--你听我说,好不好?”
见雷珊点点头,他握住她手掌,扳起一根手指:“对我本人来说,除了在襄阳和十堰见过你两次,上辈子和这辈子的事情是重合的,轨迹一模一样,区别就在4月18号那天。”
“去年11月,秦文斌被我们抓了,陶娇也救到科技园。苏慕云很迷恋她,肯定不甘心。”对于那个可怜姑娘,章延广用个委婉些的词语,“常在河边走,谁都有湿鞋的时候,吕洞宾何仙姑不知什么时候被苏慕云盯上了,推算出大致方位,派人到处寻找。”
“我们从秦鼎出来的时候弹尽粮绝,什么都没带出来,库房存货应付红眼病还行,对付苏慕云就完蛋了。”提及己方,他相当客观,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只能另想办法。今年是第四年,能拿到的枪支弹药早就被幸存者瓜分了,我们找过几处都是空的,只能冒险朝Z驻地下手--前年我就盯上过这里,可惜人手不够,没搞定。”
“4月17号,苏慕云找到科技园,把看家的人抓了,带走陶娇,设下埋伏,准备把我们一网打尽。”他咧嘴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珊,这几个月我和老冯、董亮推算不止一次,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你猜猜看,如果4月18日我没来找你,直接回科技园,会有什么下场?”
当天枪林弹雨、激烈交战的情形涌入雷珊脑海,她试探着:“赢不了,只能跑路?”
他苦笑。“当时是夜间,他们以逸待劳,又先发制人,我们赶了很久的路,觉都没睡好,拼是拼不过的,能活下来1/3到1/4的人已经很侥幸了。这次隔了一夜,他们把埋伏移到外面,苏慕云怕死,带着陶娇走了,又分走一部分人,就不一样了。”
雷珊屏住呼吸,继而满心庆幸:因为她的缘故,事情往好的方向转变,不是么?
章延广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亲亲她脸颊,“照这么推算,上辈子的我死了一大半人,我本人沾了硫酸,眼睛瞎了,脸也毁了,哼哼。”
听着怪可怜的,雷珊同情地摸摸他眼皮,又摸摸另一只,他配合地把头低下来。“过后我想尽办法混进秦鼎,总算把仇报了,过程很难,老冯他们八成没活下来。苏慕云一死,我也受了伤,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还在后怕的雷珊点头,难过的什么话也不想说。
“这次不一样。”他像是怕吓到她,温柔拍打她背脊,如同对待小小婴儿。“老冯他们都在,能帮衬我一把,我就不用跟他们拼命,动不动来个同归于尽--上辈子孤家寡人,现在我可是有媳妇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当爹了,是不是?”
“是你个头。”雷珊脸颊热腾腾,双手推开他脑袋:“我没说过嫁给你,更没说过喜欢你。”
章延广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看裹成粽子的她,又低头看看没穿衣裳、敞着双腿的自己,摆出“这就很尴尬了”的模样:“那你和我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