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月海
纪婵笑道:“那可能是纪祎听差了。没有就好,这几年辛苦二叔了,把纪祎养得白白胖胖,循规蹈矩,我爹泉下有知,一定会感激您的。”
“日后,纪祎就不劳叔叔操心了,还是由我这个姐姐接受吧,侄女儿上了女户,家里没个男子汉不方便。”
纪从赋知道她说的是反话,羞得抬不起头来,“二叔对不起你爹,这些年在地方上劳心费力,确实忽略了这孩子。”他又抹了把脸,眼里有些湿润。
这……是真情实感吗?
纪婵有些惊讶,随即又释然了。
纪祎从始至终都只说二婶和两个哥哥对他不好,没有纪从赋的事——他耳朵根子再软,也终究是个读书人,底线还在。
纪从赋从怀里掏出一大一小两张纸,道:“纪祎的户籍我带来了,他日后就跟你过。你娘去世时给纪祎留了四百两银子,这几年被你二婶花了个七七八八,二叔只能还你们一百两,剩下的三百两二叔以后再想办法。”
纪从丰虽然做了几年官,但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夫妇俩病时请医用药又花不少,家里余钱不多。
纪婵的嫁妆是早年备下的,能给纪祎四百两已然是黄氏偏心。
纪祎的头又低了几分,看都不敢看纪婵一眼。
原主那个德行。
纪婵臊得慌还来不及,又岂会介意黄氏如何,笑道:“出嫁前,我跟姨母大闹过一场,姨母虽说没给我配个好人家,但嫁妆银子给了一千两。侄女手里不缺银子,二叔不用为那三百两费心了,权当纪祎的孝敬了,日后咱们两家还是少来往微妙,二叔以为如何?”
纪从赋的脸更红了,但他赞同纪婵的话。
回京后,他拜望过鲁国公,连大门都没进去,日后还要仰望苟家,跟苟氏吵得鸡犬不宁对他的仕途没有任何好处。
另外,他虽在越州做了几年知州,但为人古板,不会经营,银钱上向来拮据。
纪婵不让他还钱,他着实松了口气。
“小婵,不是二叔不管你们,是二叔无能,管不了你们,你二婶她……唉……”纪从赋瞧瞧外面的长随,把到嘴边的某些话咽了回去。
二婶对纪祎不好,但二叔对纪祎的学业还是尽了心的。
纪婵请齐文越考察过纪祎的学识和文章,确实比同龄人学得扎实。
她即便想为纪祎出气,也不能把账全算在二叔头上。
每个人都有他的不得已,怕老婆的纪从赋也不例外。
苟氏亲手架起的梁子,来日方长。
正月十五前,纪婵一家过得极平静,除了招待二叔外,没有任何波澜。
襄县不大,杀人案本就不多,尤其是过年。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纪婵只做了一次解剖——两个村子打群架,一人重伤致死,她替死者家属找到了为死者的过世负主要责任的凶手。
正月十六,经齐文越的引荐,纪祎顺利考上县学。
纪婵给李江加了薪水,让他不单卖肉,还负责接送纪祎上下学。
正月十八的早晨,纪婵送走纪祎,在堂屋里给小马上课。
胖墩儿就坐在纪婵旁边的小板凳上,秦蓉叫都叫不走,听得比小马还认真。
纪婵在自己画的图上一边比划一边说:“颅腔是由头部的皮肤、肌肉和8块脑颅骨……”
“纪先生。”院子里有人叫了一声,“大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好像是老郑大哥。”小马眼里有了几分兴奋,“是不是京城又有案子了?”
他虽是学徒,但纪婵把他当助手用,去京城一趟不但能学到东西,还有银子拿。
“出去看看。”纪婵带着三个跟屁虫迎了出去。
“纪先生,又有事情了。”老郑拱了拱手,单刀直入,“麻烦纪先生走一趟京城吧。”
纪婵不解,问道:“郑大哥,你家大人是大理寺少卿,负责案件复核,为何要亲自审案啊。”
老郑的眉心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这次的案子就是我家大人复核的案子。案件有些复杂,还请纪先生施以援手。”
为着上学的纪祎,纪婵不想去,但她承诺过司岂,随叫随到。
小马是个伶俐的,知道纪婵在犹豫什么,说道:“师父放心,让我岳母和小蓉过来照顾两个孩子,保证一切如常。”
“我也要去。”胖墩儿坚定地说道。
纪婵把他抱起来,道:“儿砸,你要是也去了,小舅舅在家会害怕的,娘回来时给你带好吃的好不好?”
“再说了,你又去不了大理寺,在客栈里等着怪无聊的,还不如让秦蓉姐姐给你多做些好吃的。”
胖墩儿权衡片刻,勉强说道:“你说的也有点儿道理,那我就留下来照顾小舅舅吧。”
纪婵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家胖墩儿就是善解人意。”
胖墩儿当仁不让地点点头,伸出一只小胖手,放到纪婵脸上抓了抓,说道:“松仁糖,驴打滚,蜜饯,烧鸡,还有烧鹅,总共五样,一样都不能少哦。”
纪婵无语,对秦蓉说道:“瞅瞅,我儿子就是这么的善解人意。”
“哈哈哈……”
老郑、小马和秦蓉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胖墩儿脸红了,小脸埋进纪婵的颈窝里使劲蹭了蹭。
到京城时将近酉时。
按照道理,纪婵奔波大半天,应该休息一晚,但这个时代尸体无法冷冻,拖的时间越长仵作的工作就越是艰难。
司岂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此刻还在衙门里等着纪婵。
纪婵在大理寺门口下了马,跟老郑一起往大理寺的刑房去了。
仵作验尸的地方在最后一间。
纪婵等人沿着昏暗的甬道一直向后走。
路过几间刑房时,纪婵问道:“听说大理寺有十二道菜,老郑见识过几道啊。”
“纪先生想见识见识吗?”有人在不远处搭了话。
听声音正是司岂。
纪婵嗅了嗅空气中隐隐的血腥味,“虽然尸臭味难闻,但比起血腥气,我还是更喜欢前者。”
古代没有更多的技术手段,刑罚亦是破案的关键,她不能不合时宜地批判酷刑,但也绝不会赞成。
说着话,纪婵进了验尸房。
“司……”她刚要行礼,就被另两双熟悉且迫切的眼睛吓了一大跳,连准备好的寒暄都忘记了。
第16章
左大人在。
一身绯色官袍,儒雅隽秀,眼里却跳跃着好奇的光辉。
泰清帝也在。
一身平常的玄色锦缎棉袍,衬得脸蛋过于白皙漂亮,与验尸房这种地方格格不入。
司大人横在纪婵身前,眉峰微蹙,陷在眼窝里的眼眸深邃难懂。
纪婵心中一紧,长揖两礼,道:“草民见过两位大人。”
泰清帝做了个请的手势,“辛苦纪仵作。”
左大人吩咐道:“开始吧。”
纪婵点点头。
老郑在路上已经介绍过案情,的确可以开始了。
她朝小马点点头。
小马麻溜地站了起来——他猜到漂亮的年轻人是谁了,所以一进门就跪下了——跟着师父还能见到皇上,回去后能跟兄弟们吹一辈子。
他打开勘察箱,恭敬地递给纪婵。
纪婵穿上防护服,戴上口罩和手套,拿出一把剃刀,问道:“司大人,这次我要打开死者的颅腔,取出颅脑,死者家属同意吗?”
司岂言简意赅:“同意。”
纪婵没有立即动手,只是揭开了死者身上的蒙布,露出一具下腹部已经出现尸绿的尸体来。
死者大约十六七岁,本该青春活泼,却直挺挺地躺在这里,成了一堆即将腐烂的肉。
老郑说,王虎已经检查过死者的体表和内脏,手臂有骨折,体表有淤青和擦伤,内脏没有出血,致命伤是头部的两处开放性外伤。
嫌疑人是刑部尚书的嫡四子葛英凡,十七岁,在西山书院读书。
案发时间在三天前,地点为京城以西的上关镇烟雨阁三楼。
当时四名学生在场,都指证:死者喝醉了,斗诗失败,被众人嘲笑,情绪失控,在酒席上又打又砸,还给了葛英凡一个耳光,众人只稍稍教训了他一下,他便从三楼跳了下去。
但死者家属说,死者学业优秀,从不饮酒,葛英凡屡次带人欺负死者,死者不可能与葛英凡宴饮。
证人都是葛英凡的狐朋狗友,证词不可信,死者绝不会自杀。
葛英凡的亲姐姐是淑妃。
顺天府不想得罪刑部尚书和淑妃,又不想激起民怨,便把此案推到大理寺,请求复核。
司岂去现场调查过,但现场已被清洗,无法取证,只能寄希望于纪婵,希望她能看出端倪,找到他杀的证据。
只有找到他杀的证据,他才能揭穿几个证人的谎言,替死者伸冤。
所以,这次解剖至关重要。
纪婵说道:“从高处坠落造成的颅脑损伤,与被人击打造成的颅脑损伤不一样,但这个道理只有我懂,其他人都不懂。司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此,就该在打开颅腔前,言明他杀征象,再当面进行验证,方能服众。
司岂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泰清帝。
泰清帝说道:“那就传葛大人、葛公子以及一干证人到场,还有……”说到这里,他斟酌了片刻,“大家都不懂,他必然因此对结果不服,你待如何?”
纪婵想了想,“或者,我们可以多杀几头猪?”
泰清帝颔首,“可。”
纪婵又道:“司大人,在下只是仵作,人微言轻,还请几位大人为在下的身份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