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雁来燕去
她自嘲地扯扯嘴角,牵紧了儿子的手:“没事。我们走吧。”
廊顶在青石路面上投下一片阴影,明暗一线,她提步跨过,初夏的阳光便迎头洒下,她长长裙摆上暗藏的金线纹饰被这么一照,明晃晃地发光。
不过一步之遥罢了,阴影就已经落在了后头。
都过去啦。
都过去了。
……
那头唐沅跟昔日“情敌”打了个照面,继续面不改色地随仆从往里走。她和沈月瑶之间确然没什么好说的,一切仇怨情债都已经在上辈子被那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她如今带着儿子靠娘家过日子,跟自己没什么利益冲突,又何必再平白给自己树个敌人?
只是那小男孩儿……是叫南南?
唐沅回想起刚才小孩子的软发的触感,只觉得手心还痒痒的,眼里不自觉地就漾开了一抹柔软。
跨越了两辈子,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当真奇妙。
……
没有人知道那天唐沅登门,究竟都跟沈执名说了些什么。只侍候在书房外的仆从听到了屋里瓷盏碎地的声音,然后沈执名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冲着天空一连放了好几声空枪。
几天后,沈执名手下颇受信任的副帅便跟着唐沅出现在了燕京。
等把几乎是九死一生的沈月藻几人从施良的大狱里救出来,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回西南,沈执名前所未有地冲自己这个唯一的嫡女大发雷霆。唐沅默不作声地从沈府离开,把空间都留给了这对父女。
该做的她都已经做完了,要不要掺和进这趟浑水,就看沈月藻和沈执名自己了。
好在,结果令人满意。
一周后,沈月藻重新出现在唐沅面前,不单单是以她自己,更是以沈执名默许下的整个沈家的名义。
至此,以唐沅和沈月藻牵头,戚、沈两家正式开始合作,在施良政府势力的穷追猛打下,他们对革命党幸存人员的营救工作也只能徐徐图之。
但好在,施良政府目前能掌控占领的也就是燕京一带而已,在国外势力和地方军阀的胶着拉扯下,面对千里之外的西南,他们也□□乏术。
于是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在燕京忙着明争暗斗的时候,西南诸地却悄悄地脱离了他们的势力掌控范围。
春去夏来,秋走冬藏,转眼二载匆匆而逝。
这一年秋天,欧洲那场旷世大战终于落下帷幕,北盟列国最终获得了这场胜利。
漫长的炮火洗礼之下,千疮百痍的土地上死去人民的血肉还未完全冲刷干净,高层已经开始铺天盖地地宣传起战争的功勋,高喊着甚么“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就好像一切阴霾惨烈都不曾存在过,光明已经普照大地。
战后势力的重新划分是强国才有资格参与的事,施良政府的人虽也代表华国受邀参加了会议,但唯一的作用不过是当个大会上的吉祥物。
那代表坐在角落里看着列强争锋相对,肆意地在他面前讨论着未来华国地盘上的权利分配,连个正眼也没给他。
能出席这场大会的都知道,如今华国当局都是靠鹰国的施舍过日子。做儿子的,有什么资格去质疑老子?
大半个月的嘴仗打下来,华国曾经签署的那些个不平等条约一个都没废除,反倒又折进去了不少其他好处。燕京以北的大片区域并南海港口尽皆被列强瓜分,华国当局不得限制,不得干涉。
华国代表是以战胜方的姿态兴冲冲地去参加大会,到头来仍不过是案上鱼肉,任人刀俎。
会上施良政府代表敢怒不敢言,还得赔着笑给大人物们装孙子,可消息传回国内,民众却出离地愤怒了。
天|朝上国的旧梦分明就在不远的过去,余韵犹存;文人仕宦还高喊着甚么“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纵使前朝已亡,可不少人依然相信,苦难和贫弱只是暂时的,只要四万万人同心协力,盛世就在不远的未来。
他们分明都推翻皇室、赶走妄图复辟的军阀了啊!如今不是革命党当政吗?他们当初不是信誓旦旦承诺过四万万民众当家做主的自由新社会吗?他们不是宣称已经得到了鹰国的支持,出于国际主义,鹰国愿意帮助华国建立平等博爱的新国度吗?
那些前一秒还满面慈善的政客,怎么一转眼就换了副面孔,满眼贪婪地开始为自己谋利益了呢?
这次大会仿佛是一个信号,扯开了列强们慈悲的假面,露出了贪婪的内里。许多人这才终于拨开了媒体新闻大力鼓吹起来的迷雾,意识到施良派系统领下的华国,在以鹰国为首的诸强面前压根挺不起脊梁。
因为他们的统治,本身就是一场靠出卖国家利益为代价的交易。
说什么自由民主,不过是政客同民众扯起的遮羞布,为了维护他们自己的统治,他们恨不得跪下去做列强座下走狗!
可他们凭什么?这是四万万人的华国,是传承了数千年的、风云变幻英雄辈出的华国,凭什么就成了一群蝇营狗苟之辈手中的筹码了呢?
以文人学界为首,整个华国都沸腾起来了。无数愤恚与不甘汇聚成江海,激荡着这片羸弱疮痍的土地。
唐沅将最新一期的《华国青年》合上,抬眸同对面的人道:“咱们的时机到了。”
对面的沈月藻等人闻言,眼底皆划过一道奇异的光。
两年的时间,实在足够他们做很多事。他们的势力已经渗透进西南诸省的角落旮旯,燕京里被施良逼入绝境的旧革命党,终于在此处焕发出了新生。
唐沅需要合作,却绝对不想养出一个新的庞大军阀。当初沈执名麾下的兵士,连同后来陆续被收编的队伍,都被抹去了原有的烙印,真真正正刻上了“革命军”的标志。
这两年他们虽偏安西南,日子却并不难过。广城那边的工厂日益壮大,给他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钱财乃至武器军|火。沪城那边,庄彦书也如她想象的那样,将杂志社发展壮大,如今俨然成了沪城新闻媒体界的领头羊,帮他们扼住了舆论喉舌,不断往这边传递着第一手消息。
更别说,旧革命党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虽然施良使尽全力地想打造一个以他为中心的铁桶政权,但革命党元老们多年的心血经营,又岂是这么好推翻的?
这些暗线漏洞,也是唐沅这方如今的倚仗。
如今施良政府的形象一落千丈,唐沅知道,他们数百个日夜的努力经营,终于要有了用武之地。
“走,我们……”
唐沅站起身来,一句话还没说完,脑子里的神经却陡然被剧烈地拉扯了一下,尖锐的刺痛让她眼前一黑。
那疼痛转瞬即逝,等沈月藻等人发现了不对劲忧心忡忡地围过来,唐沅已经恢复如初。
可她却心神一紧,没来由的,突然有了一种事态脱离掌控的惴惴不安。
“88?”她在脑海里呼唤。
【宿主。】
听到1088的回应,唐沅心下稍安:“发生什么事了?”
1088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严肃:【不知道,等我去排查一下,宿主别担心。】
“嗯。”唐沅点头,又叮嘱,“万事小心。”
话虽这么说,可一人一统心里都清楚,出现这样掌控之外的情况,最有可能的就是世界意志的问题。
唐沅带领的革命党势力越来越大,它终于要坐不住了。
但1088却没有如从前那样劝她。它的宿主有她自己的道,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作为她唯一的伙伴,比起劝阻,它想她更想要的是支持。
1088说完便断开了信号,沈月藻等人已经围过来问她怎么了,七嘴八舌的关心萦绕在唐沅耳边。
因此她也就没有注意到,1088离开前突兀响起的那一小段电流噪音。
第152章 被牺牲的原配(25)
以燕大、沪大的学生为首, 《华国青年》等多家大杂志报社牵头,犹如遍地枯叶中投下的一点火星, 转瞬就蔓延到了社会各界, 在华国上空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势冲天。
短短一个多月, 施良政府深切体会到了何谓“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
他们试图学当初的杜孟勋,用武力与炮火让民众屈服, 但他们忘了, 反抗和弹压从来都是孪生姐妹,他们的铁血手腕,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火上浇油。
愤怒的□□民众找到施良派最大的军阀支持者卢宏远,冲破门外的警卫, 将卢府大门砸了个稀烂。卢宏远光着上身搂着小妾从闺房里仓皇逃出, 丑态毕现。当天晚上, 他就登了政府大门,红着脖子要求施良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燕京一片人仰马翻之际, 原本盘踞西南的唐沅等人却现身于人前,开始积极吸纳施良政府的反对者, 光明正大地跟施良政府唱起了对台戏。
这年冬, 唐沅带着旧革命党核心,连同新接纳的反施势力,在宜城成立了一个全新的政党。
她作为政党初届领袖宣读了新拟成的党章,红色的党旗高高挂在她身后的墙上, 最后宣誓的时候,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肃然而坚定。
这是他们的道,也是四万万同胞的道。整个国家的未来就压在此刻他们的肩头,前路漫漫,荆棘遍布,任重道远。
然,此生能在这世间如此走一遭,以身践道,以身殉道,值得,亦不悔。
变故就是发生在这天晚上。
唐沅忙完政党成立初期的琐事后回到住处,刚一进门,尖锐的剧痛就划过大脑皮层,她脚下一个踉跄,连呼叫1088都来不及,就昏死在地上。
次日晨光破晓,暖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屋内的地板上,她在这股冬日难得的温暖氛围里悠悠转醒,凤目迷茫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恍惚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姓甚名谁。
她这具身体叫戚笑敢,可她知道自己不是,她是此方时空的外来者,替原身报了仇,代替她活了下来。
可在此之前呢?真正的那个她,来自何方,怎样来到了这个世界,又曾有过怎样的过去?
她竟统统想不起来了。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
她就像一个猝不及防被格式化的计算机,属于自己的痕迹被悉数抹去,变作一张无瑕的白纸,干净得像是初初降临这个世界的婴儿。
可她不是婴儿。
每一个人都是由自己独一无二的经历和思想造就的,他们经历过的每一寸光阴都刻在他们的一言一行里。唐沅虽然拥有着戚笑敢的记忆,可她知道自己不是戚笑敢,戚笑敢的过去造就的那个人已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那么,活下来的她又是谁呢
一抹来历不明的幽魂?一个寄居在别人身体里的野鬼?
天地苍茫辽阔,包容万物,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自己游离于万物之外,茕茕孑然一身。
不,她不是孑然一身。冥冥中,她觉得自己还该有一个伙伴,那个伙伴陪她走过千山万水,清楚她所有的过去。
可那是谁呢?
唐沅在房间里枯坐了一整个早晨,看着旭日东升,洒向每一寸土地。直到家里的阿姨察觉出不对上来敲她的门,她才从无尽的自我漩涡里抽离出来。
她记起来,昨天他们刚刚在党旗下宣了誓,宣誓要带领这个贫弱的国度,走向灿烂辉煌的新纪年。
虽然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但她无比确信,如今她正在一步步践行她的道。
……
如沈月藻等和唐沅亲近的人,都对她身上发生的微妙变化似有所感。
说不上是哪里变了,但比起以前那座似乎永远无坚不摧的大山,如今的唐沅更像一个普通人,身上也没了那股仿佛随时随地都会飘然远去的虚缈感。
他们对她身上的变化,其实是乐见其成的,这样的唐沅,更像是他们志同道合的战友,而不是无时不刻伫立发亮的灯塔。
新政党成立后,和施良政府的拉锯战也就被正式地放到了台面上。对于这个新生的反对势力,施良方最开始是嗤之以鼻的,他们甚至都不愿把他们叫做对手。
而他们也很快为自己的自负和轻敌付出了代价。
施良政府从来都低估了真正的革命者的力量。且不说唐沅他们手握广城一大片先进军工厂,压根儿不差钱和武器,光是这两年来发展出的暗网势力,就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在一连吃了好几个不算小的暗亏后,施良背后的军阀政客们终于怒了,带上鹰国赏赐给他们的武器军备,声势浩大地开始了南剿。
而这场原本在他们看来必胜的战役,却在历经了七个月后以己方的惨败告终。他们甚至在这场对战里丢掉了对沪城的控制权,不得已退回到了燕京一带。
这场内战由施军而起,却不因他们而结束。新党的军队在施军撤退后仍不依不饶,竟一鼓作气反攻了北方,干脆利落地铲除了几个势力中等的军阀,杀鸡儆猴,引得整个北方为之一震,连那些叱咤风云惯了的大军阀头子也不得不忌惮,暂时夹起尾巴做人。
施良政府和新党的拉锯战一直持续到了南剿后的又一个夏天。
那时的施良政府和它背后的军阀已经是强弩之末,鹰国见在它身上再榨不出什么油水,更是早早地抽了身。直到新党的革命军攻入燕京、占领了政府大楼,这场持续数年之久的两党之争才终于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