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待两个人谈完,外面天色已经昏暗了起来。
袁聿一边收拾那些册簿,一边问道:“殿下今日是怎么回事?这般心神不宁?”
谢玉璋微愣。
袁聿道:“殿下自己没发觉,便看这几本册子,殿下抬了多少次头?左右看了多少次?”
谢玉璋有些懵,问:“有吗?”
袁聿捋着胡须,笑问:“殿下是在找阿斐吧?”
谢玉璋忽地说不出话来。
她的确刚才一直都觉得哪里别扭。翻着那些册簿,也总是下意识的抬头往身旁看去。
因为从前这种事,从来都是她和林斐一起做的。
她们两个在灯下,肩挨肩头碰头的。两个人都长于数术,林斐尤其强,扫一眼便能看得出错误之处。那些账房做账从来都做得小心翼翼,生怕被她挑出错来。
待袁聿也回去,谢玉璋走到外面看了看昏暗的天色,犹豫不决。
可回到屋里又心神不宁。
过了片刻,一跺脚,唤来了侍女,问:“给阿斐的东西你们收拾好了吗?”
侍女笑道:“殿下一出门,我们就开始收拾了,满满好几大箱。”
谢玉璋道:“我看看去。”
她们昨日入府,这公主府里只有一些粗使的下人。想来是李固想到了谢玉璋身边自有自己得用的人,所以并未在府里放人。
但这却不是一座空府。
不说厨房的窖房里东西满满,便是府中库房,都是半满的。绫罗器皿,一应俱全。李固若不是怕谢玉璋自己的东西没处放,怕是便要将另一半的库房也都填满了。
林斐当年跟她时,家破人亡身无长物,如今她回家去,虽也带了许多随身常用之物,可谢玉璋怎么能叫她身无资财,两手空空。
既东西都是现成,谢玉璋便叫侍女们给林斐收拾一份出来。
这会谢玉璋看了,又添了许多进去,可心里总嫌不够。她想了想,又开了重库,自今日从杨府中取回的那些箱子中挑了一只,一并装上了车。
“走,咱们去宣平坊!”
侍女们都掩口笑。
早上才急吼吼地赶人家走,一天都还没到,这会儿就憋不住急吼吼去看人家了。
谢玉璋脸红红,嗔道:“不许笑,都不许笑!”
“你,还有你,怎么还笑!”
第107章
林家人也是瞠目结舌。
今日一家团聚了,笑过哭过,待晚上一起吃过饭,聚于一堂,自然而然便问起林斐这些年,在朝霞宫如何,在漠北如何。自然便免不了谈起本朝这位新出炉的永宁公主。
林斐的三叔才赞了谢玉璋几句,门子上便来报:“永宁公主来了。”
这还真是……不经念叨啊。
一家人吃惊不小,忙开了中门迎接。
此时天色已黑,府中挂起了灯笼。那位永宁公主站在火光下,灿如春华,皎如秋月,瑰姿清丽,纵手中有笔也百般难描。九郎、十郎先就看得呆了。
被林谘若无其事地从他们二人身前踩过去,脚背的痛才让他们醒过来,顿时羞惭得满面通红。
林三叔上来便欲行国礼,被谢玉璋虚拦了:“林大人勿多礼,只当我是个晚辈即可。”
这便是要以林斐好友的身份与林家来往。
林谘上前,叉手道:“不知殿下何故突然到访?”
谢玉璋道:“阿斐走得这么急,只拿了贴身的东西,我怕她不方便,赶着叫人收拾了她的东西给她送过来。”
林斐明明说了她的东西已经全带回来了,又哪来的旁的东西?
林家人正奇怪,永宁公主谢玉璋一挥手,公主府护卫已经从几辆大车上卸下一只又一只箱子。
又听林斐问:“是什么?”对这公主说话,口吻十分轻松随意。
公主道:“尽是些布帛之类的,还有些小物件,笔墨纸砚、胭脂水粉、香料药材尽有。再有什么一时没想到的,你改天再回去搬。”
林家人明白了。只在心里摇头笑叹,却又感于这位公主如此重情重义,记挂林斐。
林斐与谢玉璋几乎不分彼此,更不会为这些俗物推让。谢玉璋给,她便收了。
只有一只箱子,两个壮实的护卫抬起来似乎都特别吃力。灯光下,林斐便多看了一眼,脸上忽然变色。
“等一下。”她快步走过去,仔细看了看那箱子。
当年,那些箱子都是她亲手准备的,上面的花纹印记,还有那精巧的机关锁,这般重要的事物怎会认不出来。
“这只弄错了。”她道,“这只不是我的,搬回去。”
卫士们便去看谢玉璋。
谢玉璋走过去按住她的手,道:“是你的,你记错了。”又对卫士下令道:“搬进去!”
卫士自然从命。
林谘看林斐虽没再说话,但那嘴角抿起的角度显然是不赞同的。
不难猜出那只特别的箱子里的东西会格外的贵重,贵重到连斐娘这样不重身外物的人都色变。但永宁公主非要给,她可拦得住?
果然林斐拦不住。
谢玉璋被请入了正堂,与林家诸人相见。
林斐的三叔正式地谢过了她对林斐的相救庇护之恩。
谢玉璋道:“都是多早前的事了,林大人不要再提了。”
她虽是让林三叔将她看作个晚辈,可这是在草原八年,离间分裂了汗国的女人——因林谘在中书的缘故,可预机密,林三叔虽在礼部,也知道得比旁人多一些,怎么敢真当她是晚辈。
林三叔也不免问起些边境之事,谢玉璋极有耐心地讲了不少。草原风情,异域异族,九郎、十郎亦听得住了。
林谘冷眼看着,永宁公主一双凤眸灵动至极,她一边绘声绘色讲述草原种种吸引住大家的注意力,一边又不动声色地暗暗打量众人。
林谘心道,旁的不说,只这份对阿斐的心,便比什么都贵重。
谢玉璋观察得差不多了,结束了话题,对林三叔告个罪:“想跟阿斐说些女郎家的私话呢。”
这一番交谈,林三叔对她已经亲近了许多,笑道:“殿下自便。”
谢玉璋便与林斐携着手去了她的闺房。
一回到自己的房中,林斐便道:“你胡闹什么?”
谢玉璋捂着肚子委屈道:“巴巴地给你送东西来,也不问问人家吃没吃过饭,腹中饿不饿,上来就训人。”
林斐无奈,骂道:“怎地不吃饭就乱跑。”出去唤了婢女,叫厨下赶紧整几样饭食来。
回到房中又开柜子拿了些点心出来:“先垫垫,别坏了肠胃。”
谢玉璋见她回家还不到一日,房中随便开柜子便能拿出点心来,可知家人照料细致用心,终于放下心来。
待咬了一口,“噫”了一声道:“陈记!”
“是啊。”林斐道,“九郎十郎特地跑去亲自买的。便宜了你。”
谢玉璋啐她:“吃我那许多白饭,竟舍不得一块点心给我。”
林斐又给她倒水,放下杯子道:“那只箱子不行。”
谢玉璋道:“有甚不行?”
林斐道:“太重。”
谢玉璋一块点心已经吃完,取出帕子擦手,道:“那又如何。”
“在我那里,无非就是一只收在库房里不见天日的箱子罢了。”她说,“在你这里才会有用处。”
“三哥前程大好,也免不了用钱的地方多。虽则你林氏宗族自会资助他,但自己手里宽裕不比什么都强?不必受制于旁人,没有掣肘,才更能做想做的事。还有张家的仇,三哥若不能成为人上人,怎么报仇?”
“你怎地才跟我分开一天都不到,就生分了呢?果然女大不中留,真是可气呐可气!”
林斐想了许久,道:“你说的对。”
在林斐房中用了晚饭,谢玉璋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去。
“天晚了,就不去再搅扰林大人了,你替我告个罪吧。”她道。
不料到了垂花门,林谘侯在那里:“我送殿下。”
月光下这郎君长身玉立,雅致风流,当真养眼。林家人真是个个都生得好看。九郎十郎虽还没有林谘的气度,世家子的书卷气已经满满盈身了,便是林三叔,都是长须飘飘的美大叔。
在草原上看惯了毛发糙乱、肤色黝黑的胡人,再看见这些干净精致,如圭如璧的郎君,直如回到了人间。
谢玉璋欣然谢过,道:“天太晚,便不去叨扰林大人林夫人了,有劳三哥了。”
待到了大门口,她对林斐说:“你看,就这么一段路,说过来便能过来,你想过去便过去,多么近啊。”
林斐却冷笑道:“别光想着这个,明天别忘了去谢恩。”
林谘便看着永宁公主如花的笑靥僵住,当场苦了下来。
“唉。”她脑袋也垂下来了,苦恼道,“知道啦。”
昨日大殿之上明明进退有度,话也说得漂亮极了,明日只是去谢个恩,她有何可苦恼的?
林斐声音软下来,握着她的手低低地说:“别任性,还是得先哄,哄好了,都踏实了,你再随便任性。”
永宁公主叹道:“这辈子都不知道还有没有能随便任性的一日呢。”
林斐道:“一定有的。世间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
永宁公主道:“也是,我们都做了那么多。”
她们两个声音都压低了,但夜晚宁静,林谘又就站在她们身旁,便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两个女郎在夜色里四手相握了好一会,又四目相视,忽地笑了,终于放开了手。
永宁公主登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