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他回到家里,喊了声:“茵茵,我回来了。”
他的新妇从屋里钻出来:“这般早,可吃了午食了?”
“没呢。”石有田从怀里将原本做午饭的烙饼取出来,“正好热热再吃。”
茵茵便去接,石有田不让:“我来,你别管。”
他这新妇刚跟他时,连火都不会生,水都不会烧,可知虽落难了,以前却定是过过好日子的体面人,说不定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婢女。
石有田便不舍得她去做这些烧火做饭的事。新妇得闲,便拿了丝线打络子。他一看,那样子是极好看的,便道可以拿去卖钱。
可对拿东西卖钱这等事,新妇也茫然。
石有田便知道自己低估了她。婢女们给富贵人家干活挣月钱,如何会对赚钱如此无知,他这新妇,搞不好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郎也说不定呢。
再后来,发现她竟还识字,更加肯定了。
石有田便钻进厨房里去烧火生饭。茵茵便坐在灶旁借着火光打络子,问他:“卖得怎么样?”
石有田高兴道:“都卖掉了。对了,还有体面的婢女说,要好些丝线的,她买。回头带你进城,你去看看该买些什么线?这个我不懂。”
茵茵说:“好。”
石有田道:“今天我又看见公主的车了,今天公主没骑马。我还是觉得公主骑马好看呐。”
茵茵抬起头,黝黑瞳眸里映着灶里的火光。那日公主还朝,她也去看了。那公主骑在高头大马上进京城的样子,看过的人都忘不了。
茵茵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微笑道:“对,她骑马的样子,最好看了。”
石有田扭头看她。
她半边脸颊上有大片的狰狞疤痕,另半边脸却光洁雪白,眉目如画。
石有田望着她,笑道:“你也好看。”
谢玉璋带着嘉佑,便没骑马,坐车出门。
从前在宫里,皇子公主们都是到了十岁才学“御”,嘉佑肯定是还没学过骑马的。谢玉璋坐在车里告诉她:“咱们先坐车,以后姐姐教你骑马,等天气好的日子,我们带着丫丫去冶游,去打猎。”
谢玉璋已经发现,嘉佑会对一些特定的人或字眼有情绪波动,比如“福康”、“姐姐”,现在又有了丫丫。
果然嘉佑的眸子里,微有些波动。
谢玉璋微微一笑,掀开车窗帘子,道:“你看看外面,咱们住的崇仁坊。东边这户邻居,是鸿胪寺卿。西边的宅子是空的,败落了,没人住……”
一路给她讲着。
嘉佑的眼睛看着外面,渐渐有了不一样的光。
待入了东市,嘉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在外面这样随意地走动。她睁大眼睛仔细看。
谢玉璋便与她讲:“那是食铺,吃饭的地方。那是酒肆,喝酒的地方。那是药堂,有大夫在里面坐诊给人看病,看完就抓药……”
商铺鳞次栉比,嘉佑的眼睛都不够看了。
车子在一间铺子前停下,谢玉璋扶着嘉佑下车,抬头看了看铺子的匾额,叹息:“东市现在这般萧条了。”
嘉佑睁大了眼睛。
她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店铺一间挨着一间,谢玉璋却说萧条。
那店铺掌柜原看见一辆翠盖宝车停在门口,便一撩衣摆便迎过来了,听见这话,已经迈出了门槛,躬身道:“殿下说的是,跟前面……没法比,可跟前两年比,又已经好多了。”
谢玉璋笑道:“你认识我?”
掌柜也笑,说:“云京人谁不认识您呢?”
又说:“草民又不一样,草民不是那新来的外乡人,草民可是老云京人,从前便见过殿下的。”
“是呢。”谢玉璋道,“我以前常来逛的,刚才看你家匾额,便觉得眼熟。”
“是是。”掌柜说,“那时候殿下还小呢,小人那时候还只是伙计,不懂事,冒冒失失地还给殿下上过茶,殿下的侍女只不让喝。”
谢玉璋便知道这是真见过她的人。
只从前那些尊贵精致,都像梦一样。她笑道:“你现在给我上茶,我定会喝的。”
说着,牵着嘉佑的手迈进去,告诉她:“这是布庄,我们做衣裳的料子,便在这里卖。”
永宁公主坊的库房里,皇帝和贵妃赐下的衣料还堆着,哪里需要再从外面买。谢玉璋也只是从女郎会感兴趣的方面着手,带着嘉佑认识这个世界而已。
这本该是,九岁、十岁时便做的事。
只庆幸这一世嘉佑还在,只要人还在,什么时候教她认识这世界,见识这云京,都不晚。
草原归来的永宁公主是一个传奇般的人物,掌柜的今日能跟公主说上话,格外高兴,把铺子里最好的料子都搬出来:“是才来的南货。现在南货过来不容易。”
谢玉璋便带着嘉佑翻弄,但凡嘉佑多看了一眼的,便都要了。掌柜端上来的茶,也喝了。
告诉掌柜:“送到我府里去。”
这等贵人女眷逛街,并不当街结账,店家直接送到府中去,自有管家来付钱。
掌柜做了大生意,笑逐颜开,正恭维谢玉璋,又有一辆车停在门口,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年轻贵妇搭着婢女的手进来了。
谢玉璋抬眼看去,忽地笑了——
张皇后,你好呀。
第120章
谢玉璋为着张芬对林斐落井下石,曾抽过她一鞭子。那鞭子是照着肩膀去的,实际上也没真抽到,不过是空抽吓唬她而已。
但这个事发生在谢玉璋重生几年前了。亦即是说,两辈子都发生了,两辈子她都跟张芬结了仇。
前辈子张芬尊贵已极,除了皇帝和李珍珍,没人能给她气受。如果不是情不得已,谢玉璋真的是不想见她。
但这辈子,事情反过来了——张芬十分地不愿意见到谢玉璋。
无他,只因谢玉璋现在依然是公主,身份比她高。
这个事,从谢玉璋还朝那日起,张芬便堵在心里已经堵了一个半月了。
漠北归附,前赵公主求归,皇帝准了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张芬就开始到处说谢玉璋和林斐的坏话了。为这个还差点跟杨家的女郎们动起手来。
只那时她想着谢玉璋便是回来了,便是有些许功劳,在草原上被胡人蹂躏了八年,也该是夹着尾巴,低声下气地缩着做人才是。
谢玉璋进城那天,她特特在一家酒楼的好位置订了包厢,邀请了数位贵妇一同来“欣赏”谢玉璋凄凄惨惨归来的模样。万料不到,谢玉璋骑着高头骏马,英姿飒爽,睥睨了全场。
更料不到,还不到午饭时间,宫里便已经传出来谢玉璋被封为大穆公主的消息。
堵得张芬午饭都没吃下去。
好在这阵子天气还冷,新年也过去了,正是冶游宴饮都低迷冷清的时候,张芬与谢玉璋倒也不必碰面,大家王不见王,也安生。
只料不到今日随随便便上个街,跟谢玉璋碰个正着。
一打照面,张芬都愣了。
谢玉璋却笑得亲切甜美:“原来是邶荣侯夫人。”
张芬脸色难看:“怎地是你?”
谢玉璋道:“正是本宫呢。夫人也是昔日故人,邶荣侯与我也熟识,夫人不必拘礼,随意便是。”
都是诰命,谁见着谁也不必跪。只谢玉璋身份高些,张芬不主动见礼已经失了礼数。
自谢玉璋被封为公主后,张芬的母亲就已经警告过张芬,不许再胡说八道了。张芬此时脸色发青,忍了又忍,到底还是飞快福了下身。只速度太快,太过敷衍了。
谢玉璋没有还礼,坦然受了。
张芬忍气讥讽道:“想不到在这里遇到公主,公主真是好兴致,是在为逍遥侯府的女眷采买吗?”
谢玉璋“噫”了一声,叹息,道:“邶荣侯夫人,虽则我知道张家四代世受谢家之恩,只过去的都过去了,谢家现在也只跟张家、邶荣侯府一样都是大穆臣子了。李夫人不要再这样对过去念念不忘了。夫人的心意,我心领了。”
张芬脸色铁青:“谁念念不忘过去了?”
谢玉璋更惊讶:“四代沐恩,说忘就忘了吗?恩与情,不当因世易而易,令祖父前赵为相,黄允恭时为相,如今大穆亦为相,这般人杰,我不信圣人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怎么说都会被绕进去,根子还是在于张拱其人四面逢迎八方不倒,便说是三姓家奴,亦不为过。事实上,也不是没有人这样暗暗讥讽过的。
在这话题上根本讨不到好去,张芬脸色铁青,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来也如风,去也如风。
与谢玉璋记忆中一模一样,从小就是这么识时务的人。逢迎高位者毫无心理障碍,伸脚踩落难者也毫不犹豫。
谢玉璋笑叹,转头却见嘉佑缩在她身后。她笑着牵住妹妹的手,道:“别怕,你还记不记得她?她以前给姐姐做过伴读呢。后来我把你林姐姐接回朝霞宫里,她便卸任家去了。”
待上了车,她又道:“这云京城里,多的是人想看谢家女郎的热闹。你只别怕,万事都有姐姐呢。”
这等女子间的小口舌,不伤筋不动骨,如今哪还能伤得到谢玉璋,只全当娱乐。谢玉璋心情丝毫不受影响,带着嘉佑一路逛去。买了首饰头面,又买各种吃食玩意。
看到嘉佑盯着那些小儿玩耍之物,谢玉璋故意问:“要不要给丫丫买些?”
嘉佑今日第二次开口:“要。”
谢玉璋笑起来,牵着妹妹的手,又做了一回金主豪客。
只她在这里与嘉佑逛得开心,却不知对面酒楼窗户敞开,一群男子正远远望她。
有人赞道:“不是美在皮肉,这公主美在骨子里有精气神,鲜活。”
“思及她生平,娇花遇骤雨,竟不肯凋去,力迎风雨而盛放,更是难得。”有人道,“此种品质,于女子中实在少见。”
“可不是。世间女子,不要说力抗风雨了,便只是嫁了人锅边灶台生儿育女,便已经失了光彩,珍珠日渐化鱼目了。”
有人喊:“快来看九郎的画,作成啦!”
另一扇窗边却有一案,一个弱冠少年嘴里横咬着两支笔,手中还握着一支,正一边频频向街对面望去,一边挥毫泼墨地作画。
一副美人图便渐渐成型了。
众人赞叹:“九郎这笔力益发精深,当世怕是只有逍遥侯可胜一筹,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有人道:“九郎,这幅画给我吧,我出一百贯。”
九郎“噗”地把口中的笔吐到地上,嫌弃道:“你走远点。”
众人哄笑,捶那人:“谈什么钱,你这俗物。”
这房中诸人都是鲜衣怒马、自诩风流的青年郎君。众人便一起赏这美人图,有人叹道:“这般美人,陛下竟不收入后宫,也不知怎样想的。”
“许是嫌她是亡国女,又或是孀寡之身,不吉利吧?他们武人,挺讲究这个的。何况做了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