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谢玉璋无语良久,道:“陛下这么说,玉璋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怎么做事了。”
李固讥刺道:“昨日还叫得出‘将军’,今天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谢玉璋沉默,道:“我在俟利弗面前,惯作年幼任性模样;在乌维面前,作高贵冷艳状;在屠耆堂和咥力特勒面前,凛然不可侵犯。这些我都应付得来,对陛下,我本来也应对得很好的。但现在陛下这样要求臣妾,臣妾茫然而无头绪,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跟陛下说话了。”
一条条听下来,李固唇角紧抿,心中一阵说不出的难受,终于把怒气放下了。
他道:“把你接回来,许诺给你庇护,便为了不让你再受这种苦。你如今还这样,便是我的失败。”
“并不是呢。”谢玉璋道,“是因为我贪心。既不想以身侍君,又怕陛下久了便远了我忘了我,总得在陛下面前讨个好,叫陛下还记得我,还继续怜惜我,愿意庇护我。本来……陛下也肯了的。”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有一个平衡点,男人和女人,帝王和臣子之间较普通人要更复杂。二者融合在一起,就更更复杂,难度更高。
但谢玉璋最擅长的便是拿捏分寸。
她一直都明白李固所有对她的好的基础都在于“男女”。她不吝于在李固面前展露作为女人的一面,借用他对她的喜爱,享受他的庇护。
这一点,在之前的数次沟通中,两个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取得了默契。谢玉璋分寸拿捏得游刃有余。
李珍珍却硬是把这个平衡打破了!
昨天事情突破成那样,险些不可收拾。到了今天,也显然再无法回到从前的模式。谢玉璋和李固心里都明白。
二人陷入沉默。
“玉璋。”李固终于开口道,“到我身边来吧。”
“陛下别说了。”谢玉璋道,“陛下明明知道我不愿的。”
李固看着谢玉璋。
谢玉璋叹气,道:“陛下有二子,想立谁为太子?陛下有三妃,想立谁为皇后?陛下的后宫,注定将来是要有动荡的。三妃三嫔人人皆有背景,我的背景是什么?前朝宗室。”
李固道:“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谢玉璋道:“陛下觉得我不受委屈的前提是什么?自然您的怜惜和宠爱了。可是陛下,贵妃是您义父之女,一朝失去父亲丈夫弟弟,陛下不怜惜吗?”
“二妃世家嫡女,与人作个礼法不容的平妻,已经很可怜了。如今,所谓四妃之尊是什么?皇妾而已。降妻为妾,陛下不怜惜吗?”
“三嫔只因来得晚,陛下已经势大,从一开始便是妾。陛下不怜惜吗?”
“谁不是家中娇养女儿?谁不是好女郎?谁是不值得怜惜的?陛下为不委屈我,便要去委屈她们吗?她们伴陛下多年,为陛下生儿育女,陛下现在当着我的面说一句,不怜惜,我立时便入宫。”
“陛下,你说得出这一句吗?”
第130章
李固果然是说不出来的。
他一生追求做“对的事”,在他的人生准则里,为自己的女人撑起一片天,做一个好丈夫,是“对的事”之一。
且谢玉璋所说,句句属实。
三嫔尚且罢了,于崔盈邓婉,李固当年也并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身登大位,也是曾真心将她们二人视作妻子来看的。
“陛下觉得对我有足够多的怜惜,不过是因为我占着来得早的便宜罢了。”谢玉璋道,“算起来,我又比她们都更早认识陛下。”
“但这世间,只要可以,没有女子愿意为妾。三妃三嫔绝不会说她们不愿,是因为陛下不是夫君,是君夫。”
“我实是庆幸我如今还是自由之身,还能对陛下说一句‘我不愿’。”
谢玉璋笑道:“陛下,我作公主作得可自在呢。陛下就再怜惜我一下吧。”
她此时不再如刚才那般拘谨了,笑容里隐隐透着狡黠。
李固道:“你实可恨。”
“是呢。”谢玉璋欣然道,“陛下想是也看明白了,我便是这样一个人,汲汲营营,又贪心,又小气,又卑鄙。”
李固气得想再喝一杯茶,杯子却是空的。
谢玉璋忙给他斟上,小银勺轻洒些许盐粒,抬眼:“够不够?”
李固道:“够了。”喝下。
谢玉璋道:“陛下叫臣妾说人话,臣妾也想陛下以后不要总绷着脸吓人。臣妾不知道陛下是喜是怒,说话当然小心翼翼,尽捡那好听的来。这难道还怪臣妾了?”
李固放下杯子:“你心里明白得很,我不会因为你说错话而生气。”
谢玉璋厚颜道:“陛下也知道,臣妾敢这样放肆,就是仰仗得陛下啊。而且臣妾早说过,陛下笑起来好看,实该多笑笑的。”
李固撑着膝盖,看着她道:“我看到你便生气,笑不出来。”
谢玉璋讪讪。
殿中安静了一会儿,李固道:“玉璋,我让大姐禁足一个月,算是给你赔礼。”
谢玉璋叹了口气。
李固道:“我知道委屈了你,但义父于我,实在恩重。”
谢玉璋道:“陛下既让我说人话,我想说两句,不知道陛下肯不肯听?”
李固道:“你说。”
谢玉璋道:“前朝武帝时,有妃嫔贿赂內侍打探皇帝行踪,故意与皇帝‘偶遇’以求临幸。武帝察觉,当场便赐了那妃嫔白绫,使內侍绞死了她。贵妃娘娘昨日这事,算计我事小,窥探圣踪,给陛下用禁药,此两件才事大。”
“陛下虽立国已三年,只这后宫,仍旧是当成从前的后宅对待。桩桩件件的规矩实在都该立起来了。皇帝岂可被人算计?谁都不行。如昨日这样的事,再不可以发生。”
李固沉默,道:“你说的对。”
谢玉璋告诉他:“这事也不难,原本宫中规矩都有典籍可循,许烧毁了些,但多少还能找得到。贤妃淑妃都是世家女,难不倒她们。陛下委了谁都行,叫她们整理出来便是。”
李固想了一下,道:“婉娘孩子还小,我让盈娘做这个事吧。”
说起孩子,谢玉璋笑道:“皇长子真是虎头虎脑,一看就聪明呢。”
李固的表情都柔和了起来:“淘气着呢,我常揍他。”
男人一旦作了父亲,便和青年时代再不一样了。
谢玉璋掩袖而笑。
李固凝视着她弯弯的眉眼。他的凝视毫不遮掩,再不像从前那样了。
昨日“含春”的效力仿佛还没过?
谢玉璋捏着袖子遮着半张脸:“陛下?”
李固道:“你笑起来好看。”
谢玉璋道:“陛下才是龙章凤姿……”
李固道:“说人话。”
“咳。”谢玉璋道,“习惯了。”
她放下袖子,嗔道:“陛下夸人,就只会夸个好看。”
李固难得笑了,他的姿态放松下来:“玉璋,这样就挺好。”
“贵妃那里,你不喜欢去,以后不必过去了。”他说。
只说完,看到谢玉璋脸上露出喜色,他顿了顿,道:“以后朔日望日……”
却想到朔日有朝会,通常时间比较长,遂改口:“以后每旬末日过来见我。”
谢玉璋笑道:“好呀,我和七哥一起来见陛下。”
李固道:“你可以试试。”
谢玉璋一噎,咬起唇来。
李固道:“在想什么?”
谢玉璋想起他昨日抱着她向床榻走去,手臂像铁一样……微微垂头:“没想什么。”
李固道:“我昨日是中了药香。”
谢玉璋忙道:“我没有不信陛下。”
李固道:“你脸上就写着不信。”
想起昨日,他犹自恨恨:“我早与你说过,男人在这事上不可靠,你明知我中了药香,还敢进我的房。昨日我若不是还有一丝清明,便是将你怎样了,你也怪不得我。”
谢玉璋蔫头耷脑:“陛下说的是。只玉璋是信得过陛下的品性的。”
李固道:“我是男人,不是圣人。”
谢玉璋咬唇道:“陛下昨日还肯放我走,在我心中已是圣人了。”
李固气笑:“你在骂我?”
谢玉璋吓一跳,忙道:“在夸陛下啊。”
李固“哼”了一声,道:“荐人的事,你到底想要什么奖赏?”
他一看谢玉璋眼睛灵动,目光闪烁,没好气道:“不说人话就别想要奖赏了。”
谢玉璋只得把一大堆马屁都吞回肚子里,老老实实道:“想要些地。”
李固道,“你的田庄不够吗?我跟他们是说过要选好的给你。”
“便是太好了。”谢玉璋道,“陛下给我的田庄都是熟地,佃户也都全有。我是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只我还有许多人跟着从漠北回来的,却不好安置了。我给他们找了地方新起了屋子,看中一些地,想买了来佃给他们。一打听,却是陛下的地。”
云京经过几年兵祸,许多钟鸣鼎食的人家都没于战火,京畿大量的土地失了主,最后都集中到了皇帝的手里。
李固道:“这等小事来与我说就行了。”
谢玉璋却道:“若来与陛下说,陛下必然就赐给我了。无功岂能受禄。”
李固挑眉道:“别把自己当臣子。”
谢玉璋却说:“妾身上有诰命,自然是臣。”
李固道:“玉璋,你别嘴硬。你其实知道,在我心里你与旁人是不同的。”
谢玉璋看着他,眸光如水,道:“陛下在我心里,也是不一样的。只许多事,不是我想怎样,而是我该怎样。陛下对我好,我都明白的,否则何以恃宠而骄。我可连淑妃的弟弟都打了。”
提起邓九,李固闪过一丝怒色。世间大概没有男人能忍得了这口气。
谢玉璋道:“听说弘文馆的事作罢了,吓我一跳。那个事本来我跟淑妃娘娘都已经妥了,一下我又担心起来。”
“她很明理。”李固道,“你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