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李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完全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他的目光也很平静,仿佛正在举行的盛大典礼与他毫无关系,仿佛他仅仅是一个执行护送任务的普通将军。
仿佛他与她,不曾在那样的月夜里,在那样的雪光里,碰撞出那样灿烂了刹那的火花。
谢玉璋的目光从李固身上移开,看向前方的老可汗。很多胡人的头发是卷曲的,老阿史那可汗须发皆张,像一头虽老却依然凶猛的狮子。
阿史那可汗对谢玉璋伸出了手,谢玉璋微微一笑,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掌中。
火光下,赵国人都清楚地看到,老可汗的手背青筋凸起,皮肤布满褶皱。宝华公主的手却纤细白皙,嫩如青葱。
谢玉璋不知道,原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李固,扶着刀柄的手忽地紧紧握住,指节因用力而变得青白。
仪式进行得非常顺利,阿巴哈大国师在祭台上一边跳着祭舞,一边吟唱着长长的经文。
胡人们都跟着他一起低声吟唱。男人们的声音融在一起,低沉浑厚,生出了奇异的力量感。
长长的舞蹈和吟唱终于结束,男人们压来了作为祭品的牛。阿巴哈大国师走下祭台,将锋利的刀捅进了祭品的心脏,并当场开膛破肚将那心脏剖了出来。
寿王移开了视线,五皇子用袖子挡住了口鼻,险些呕了。李固目不转睛地盯着整个仪式过程。
阿巴哈大国师将那颗热腾腾、血淋淋的心脏高高举过头顶。他对着那颗心脏念了串不知名的咒语,然后用心脏的血,在老可汗的脸上抹了几道血痕。
老可汗本就威武的面容变得更加狰狞,令人畏惧。
当阿巴哈转向谢玉璋的时候,谢玉璋闭上了眼睛,微微扬起了脸。
即便阿巴哈作为汗国的国师、部落的大巫,不知道主持过多少次这样的仪式,这一次他面对着火光中这张无暇的面孔,都少见地迟疑了一下。
但他作为大巫,自有一套属于草原的审美。
他用手指沾着牛心血,在谢玉璋的左右脸颊上各画了两道血痕,又在她额头正中按下了一个血指印,颇类中原女子贴在额心的花钿。
阿史那可汗牵着谢玉璋的手向他行礼。因此时,大巫是他们信仰的神明的代言者,他在祝福这场婚礼。
当他们转过身来的时候,李固听见了身边的人都发出了抽气声。
那些血痕非但没有破坏谢玉璋的妆容,还让她美得妖异起来。
此时此刻,便是李固都忘记了她的年纪还未及笄。
阿巴哈接过火把,将祭台点着。那些木头上原就塞了些特殊的油脂块,一遇到火,瞬间融化燃烧。一座祭台便忽地变成了营地中最大的一堆篝火。
老可汗在火光中抽刀直指夜空,大吼了一句什么。
五皇子问:“他说什么?”
通译贴着他耳朵说:“神佑汗国之类的。”
五皇子“哦”了一声,看着众人群情激动纷纷抽刀冲天大喊,忽然叹了一声:“宝华真好看。”
大约,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阿史那携着谢玉璋回到大帐坐定,接受他的臣民的祝贺。
这一趟来了七八个王子,但没有乌维。想来乌维是在阿史那离开的时候,在汗国中心坐镇。形同中原的皇帝出幸,太子监国。
王子们轮流上来敬酒,说几句祝辞并献上礼物。
夏尔丹献上的是一条缀满了宝石的裙子,看上去像夏夜里美丽的星河。
阿史那很满意,笑着对谢玉璋说:“这么美的裙子才配得上你的美貌。”
又说:“我这个儿子很勇猛,打起仗来像条狼。”
谢玉璋颔首:“能做这么勇猛的王子的母亲,宝华不甚荣幸。”
夏尔丹一僵。
谢玉璋瞥了他一眼。
真是奇怪,几个月前在云京的宫城里,在举行宫宴的太极殿上,四周环绕着宫廷内卫,盔甲明亮,枪戟锋利,谢玉璋只是瞥见了夏尔丹的脸,便如被蛇盯住的猎物一般浑身僵硬冰冷。
可现在,她坐在高座上,微微扬起下巴看着夏尔丹,只觉得他面庞过于阴柔乃至于阴鸷,身量虽然高,却过于瘦削。总之是个叫人看了浑身不舒服的人,但……并不觉得恐惧。
并不。
王子们敬贺完毕,有头有脸的大将们也轮流上前。
阿史那汗有酒必喝,来者不拒。谢玉璋只是颔首微笑。
这些人颇是耗了些时间,当他们都各自落座,大帐外面已经传来喧嚣的音乐声和歌唱声。胡人们围着篝火喝酒吃肉,一边大声歌唱,一边结成圈跳着欢快的舞。
扎达雅丽凑上前,在阿史那可汗的耳边说了些什么。阿史那转向谢玉璋:“我美丽的新娘,接下来是男人们喝酒的时间了,你可以去休息了。”
谢玉璋微微躬身,起身由扎达雅丽和苏库扶着,缓缓离开。
她有着胡人女子没有的娴静高雅的仪态,男人都盯着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
在赵人的席位上,李固忝陪末座。这一次,谢玉璋没有看他。
她回到自己的帐子里,便对扎达雅丽说:“要麻烦你一个事。来送嫁的我的哥哥,他是个十分不能喝酒的人。国师赠了我几服解酒药,你能不能悄悄把他喊出来,让他到我这里来一下。”
扎达雅丽想了想赵国使团的人的样子,年纪看起来像哥哥的有两个,她问:“是那个特别俊俏的?还是那个威武勇猛的?”
谢玉璋说:“俊俏的那个。”
扎达雅丽便去了。
谢玉璋吩咐侍女们端上煎了一下午的药,等着五皇子来。
前世的这一夜之后,她的王叔、她的保姆尚宫,都只会对她说:他是你的丈夫啊。
他们都觉得既然是迟早的事,虽然早了些,也并非不可接受。只有她这五哥扼腕说:但我不醉,必要拼死拦了他!
所以,不管后来怎样,谢玉璋始终都做不到对五皇子视若陌路人。
第37章
皇帝毕竟是谢玉璋的父亲,毕竟也曾经真心地疼爱过她。所以即便是在前世,他和漠北汗国做婚姻之约的时候,也让对方同意了待谢玉璋年满十七再和可汗圆房。
公主只是一个代表荣耀的附赠品,重在她身份的意义,其他的都是小事而已。阿巴哈大国师和阿史那可汗都不在意这等小事,毫无异议地同意了。
然而大婚之夜,喝醉了的阿史那可汗却闯进了她的帐子。
林斐冲上去拦,被雄壮魁梧的男人一掌抡倒在地,口吐鲜血昏了过去——谢玉璋在草原的十年,便是以这样一个夜晚拉开了序幕。
像噩梦一样。
这个梦还醒不了。
夏嬷嬷说:公主年纪尚小,若有孕,太过危险。
夏嬷嬷想让她喝避子汤。
徐姑姑却说:你已经嫁到这里,可汗是你的依靠,他年纪这么大了,将来必先你而去,你要早些生出儿子来才行啊。
在夏嬷嬷和徐姑姑截然相反的两种说法中,谢玉璋选择了照顾她长大,与她更亲密的徐姑姑。
那一夜后,老可汗也说自己酒醉孟浪了,送给她许多珍珠宝石和美丽衣衫,还答应了她再不会如此粗鲁。谢玉璋与林斐抱头哭了一场,却也知道自己已经是这老男人的妻子,这是再改变不了的事实。
无论再怎么厌恶,也只能接受。
夏嬷嬷一语成谶。
她很快就怀孕了。她挺着大肚子的时候,部落迁徙,连着坐了几日几夜的车,她提前发动了。
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并没有准备好诞育新的生命。她生了一天一夜生不出来,人已经要没了气息。
夏嬷嬷带着包重锦强闯了产房,放下了男女之防,让包重锦以家传手法揉推她的肚子,一点点地终于把孩子推出来的时候,那孩子脸色青紫,已经是个死胎。
厄运是一重接着一重,孩子死了,她带下血崩,若非包重锦下以猛药,大概在那时候就要香消玉殒了。
人虽然救了回来,身体却伤了根本。自此,她再也没有从前红润的脸色和勃勃的生机。
她的身子便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天天、一年年地衰弱了下去。
后来李固在宫闱长廊之下捉住她的手腕时,她那手腕的确是……太瘦了。
侍女打起厚厚的帘子,五皇子大步走进来,问:“宝华,叫我什么事?”
谢玉璋从前世的回忆中被拉回现实,她看了看他,问:“喝酒了吗?”
“我原以为他们上贺礼的时候便是开始喝酒了。”五皇子吐槽说,“没想到,可汗喝了那么多,根本酒宴开始没正式开始。待会才要喝呢。”
“就是怕你喝酒,才喊你来。”谢玉璋给侍女打了个手势,道,“你当这里的酒跟云京的桑落、鹅黄、梨花春一样吗?草原上的酒,比河西的酒还烈呢。喝多了你必要呕得肠胃都痛的。”
侍女已经端过来晾得正好的一碗深褐色液体。
“这是什么?”五皇子捏着鼻子问。
“养肝护胃的。”谢玉璋没有说实话,只这样哄他,“已经不热了,正好喝了。”
五皇子不疑有他,原本在宫里便有许多养生的汤汤水水,只是在外面没有那么方便了而已,宝华在自己的婚礼上还能想着他,真是体贴,唉……
五皇子将那碗大巫特制的解酒药饮下,擦擦嘴道:“那我过去了,你、你自己行吗?”
又道:“你真不该将斐娘留在云京的,唉……”
“哥哥,我都已经嫁人了,怎地还对我这样不放心。”谢玉璋笑叹,状似漫不经心地点他,“虽说要等我十七才算真正完婚,可出嫁就算大人了。”
五皇子看着妹妹,不似仪式中看不出年纪的妖异之美,她脸上的血痕已经擦去了,妆容也洗干净了,美丽的容貌中还是能看出尚未完全长开的青嫩感的。
她还这么小,幸好,是要等她十七才……
五皇子想到年老的可汗,心中很不是滋味,只觉得父皇懦弱无能,一味只知道对外妥协忍让,连嫡出的亲妹妹都嫁给了老头子,实在是……
“德不配位”四个字他是不敢说出口的,连想也不敢想。毕竟是天子,是父亲,实在大逆不道。
但他想,太子的懦弱和父皇简直一脉相承,他日太子继位,大赵朝怕是没有指望了。
他心中生出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憾恨和怨怼,只恨自己比太子生得晚了几年。又恨皇帝,太子也非嫡非长,既然如此,还不如立贤。
五皇子再回到宴会大帐的时候,帐子里热火朝天,门口挤了一堆人,呼喝声雷动。
五皇子皱眉,拍开前面的人挤进去,一抬眼,便看到李固把夏尔丹给掀翻在地。
众人大声喝彩。
五皇子惊了,快步回到自己的席位上,低声问:“怎么回事?”
寿王捻须微笑:“你刚走,这位夏尔丹王子便主动提议和我们小李将军切磋切磋。”
李固原就不惧,此处又不是大赵皇宫,还要顾着宫廷礼仪,皇家威严,何况在漠北,对这种挑战不应战的话,是会被人认为是懦弱的表现。当下便应了上场。